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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九十一回刹魔圣主略揭翠霞裙

  火首毗耶永堕红玉袋

  这头陀不跌下犹可,一跌下时,尚未到地,便翻身而上,泥丸宫内、口内、鼻内,都喷出火来,烈焰飞腾,向九鬼子扑去。怎见得火的利害?有诗曰:袄庙私期郎熟睡,佳人唤之心如醉。爱火炎炎口内出,千年栋宇飞灰熄。禅家自有妙神通,坐对空潭制毒龙。更有养在青莲钵,灌以醍醐日不竭。直到冥然寂灭处,六根烧尽方飞去。

  这火不是天上之雷火,亦非人间之凡火,乃是我自己本来之火。禅家谓之毒龙,道家谓之龙雷。制伏得他,方能成道。

  有本事的禅和子,直待死后放出,烧却自己身躯,方谓之三昧火。若是凡人有欲不遂,此火内灼,把精髓炙干、骨节枯槁而死。这还算心不专切的。若此心专切到极处,便是袄庙中佳人,一口气呼出,把庙宇神道都烧个罄尽了。那头陀修炼千年,其得力处就是这火,与《西游记》上红孩儿烧孙行者的也差方不多。九子初不知他有此神通,只得四远跳散。那头陀就将锡杖望空一掷,化作九条白蟒,张牙舞爪,来吞九鬼子。好小天王,全然不惧,各飞拳脚来战蟒龙。你看他:九个小儿,共现二十七个头颅,掉动五十四条臂膊,翻腾跳跃,有八面威风;九条大蟒,竞显一十八个犄角,张着三十六个钢爪,盘旋回舞,具全身变化。但知道爪胜于刃,抓着处,血肉淋漓;请试看拳赛过锤,硼着些,筋骨裂断。

  九小天王身体轻捷,转动便利。蟒龙向前噬,就跳在后;向右攫,就跃在左。在空中搅作一团,有的腾身骑在项内,扳住了角,抠他的眼,他的须;有的腾身跨在背上,按住了肋,揭他的鳞,屈他的爪;也有拳捣的,脚踢的,拔尾的。蟒龙旋旋舒展不得,被头陀大喝一声,九蟒复了原形。钵盂平空盖下,九子都合在钵内。有词为证:曾是鸠摩托出,今为火首擎来。非瓦非磁,灵鹫山中石孕就;不金不玉,紫泥海内宝装成。清泠宛似水精壶,空明俨若玻璃镜。大可以盖华嵩,即有六丁神斧安能破?小则如缩芥子,纵饶五雷天火莫能烧。较他老祖之瓶,略差一等;比我如来之钵,还逊几分。

  九鬼子在钵内,轮拳挥脚,要打碎这东西。不意钵口渐渐收小起来,着了些忙,就都缩作毫毛一般,钻入地下,钵口儿刚刚合上,空空如也。

  三位仙师在七宝阁内作壁上观,见这钵儿内外洞彻,晃如水晶,九子已经无影,鲍师就作法,要移取锟鋘山大石来压碎他。那钵盂恰像有他心通的,霍地腾空,竟连七宝阁盖将下来。隐娘驾云而遁,鲍师化道清风走了,单单把曼师合住,一个倒栽葱直跌下地,倏然不见。毗耶那吃了九子大亏,抠去眼珠,面上还是血淋淋的,忍着疼痛,在那里运用法宝,不期一个也拿不住,咬牙切齿,收了钵盂,放出泥丸宫内毒火,将七宝阁烧作灰烬。

  那时隐娘走脱,鲍师亦敛原形,遥见七宝阁火起,不能去救,只索听之。隐娘道:“曼师如何不走,遭此双难?”鲍师道:“他自恃有神通,要装个硬汉,落得做个荼毗尼了。”隐娘道:“如何解?”鲍师道:“佛家以火焚谓之荼毗。”隐娘道:“噫!纵使入火不爇,怎能出此钵盂?”忽见公孙大娘驾云而至,说:“帝师因剑炁飞回,所以命我前来探看,二师因何在此凝望?”鲍师亟问:“见曼师么?”公孙道:“并不曾。”

  隐娘把始末略说了几句,遂一齐回到宫中。

  曼师正与月君坐着讲话。鲍师笑道:“做不成荼毗尼,原是个曼陀尼在这里。”曼师也笑道:“我如今要帝师陪还我七宝阁,不过是房产宫司。若连我荼毗了,就是人命案件,连我们见证一个也走不脱哩!”众仙师皆笑。月君各慰劳了几句,便道:“曼师说这头陀法术利害,如今请那位去降他?”鲍师笑道:“是个魔僧,只曼道兄有降魔之力,再请谁来?”曼师道:“你只信嘴儿胡诌,难道这钵盂锡杖是魔家之物?”鲍师道:“难道他泥丸宫内不是魔性之火?你降不得,你去请令甥女来便了。”曼师道:“从来只有以道伏魔,没有个以魔伏魔的。”

  鲍师发话道:“治河的有以水治水之法,治病的有以火攻火之法。汉之张京兆有以贼攻贼之智。前此奎道人作祟,你就不肯去请刹魔,说是自坏体面。难道鬼母不是魔道中出身的?怎么就肯来劈死了他呢?”曼师笑道:“好个做媒的嘴牙,偏偏说来都是听得过的。”月君道:“鬼母尊在天阙,不好再渎?若舍了刹魔姊,更无可请。”就取留着的一茎青丝发出来,暗暗祷告。只听得霹雳一声,早已不在手中了。月君恐刹魔主径去收服头陀,又烦各位仙师仍向前去接待。曼师道:“若要接待,且把卸石寨的九仙台移去,也好坐坐,难道去站在空中不成?

  就将来陪我的七宝阁,也还差好些珍宝哩。”月君道:“我在九仙台上另造一座七宝阁,送到无门洞天以作供养。”鲍师道:“老曼竟是无利不往的,那九仙台是天造地设的奇石,你就要僭据起来,只怕的少些福气。”曼师道:“老鲍好不知事,你看如今钦差出去,那个不赚注大钱回来?要照着我那样只够本的,也就没有哩!”月君大笑。

  三位仙师便飞向九仙台上坐定,用出神通,连峰根拔起,从空飞去,轻轻的落下,正压在烧残七宝阁的基上,寂无声响。

  毗耶那抬头看见,忖道:“怪道他们成了事,原有这些精怪会弄手脚。若在白日,决难了当,我且待他半夜,悄然将钵来盖下,待走那里去?”主意已定,仍然垂目而坐,佯若不知的光景。

  且说刹魔圣主之发,犹如龙化之丝缕,夭矫凌虚,飞回宫内。刹魔已知必有缘故,遂在须尔山顶,运动神光一望,见有个头陀在座假莲台上,顶内喷出的火焰,其势纠纠而不纷乱,状若虬龙之蜿蜒,长有数百尺,腾掉于半空之间。刹魔道:“此火首毗耶那也,我正要收之。”又见对面一座高峰,玲珑雟槵,其巅构有层台,是曼尼、鲍姑、隐娘在内。时正月色昏黄,遂呼口气吹去,将九仙台罩住,如在铁瓮内一般。乃飞身直下阎浮世界,不刹那间,已在头陀火焰之上。刹魔主揭起翠霞裙,端端正正,将数千年豆蔻含葩的玄窍,对着他泥丸宫发火的所在,盘膝坐下,那火焰就灭了三分。随着焰火再坐下去,已减了一半。

  头陀正在运用工夫,觉着火力渐消,心甚惊讶,却有一胞滚热的溺,满头满脸的撒将下来。刹魔早已坐在头陀顶上,溺还不绝,淋淋漓漓,灌注在前后衣领之内,遍身沾渍。脑门透进一股香气,骨软筋酥,缩做一堆,动弹不得。刹魔主随取出身边软玉红香夹袋,轻轻拎起,把头陀装在里面。回手一招,十数个魔女都来了,取了各种的法宝。吹口气,将九品莲台及一面大字牌烧个干净。才到九仙台上,黑气也没有了。

  三位仙师连忙起迎,道:“我等知圣驾将临,在此拱候。”

  曼师拍手道:“列位的眼珠还是盲的,不看这些宫女,各拿着钵盂、锡杖、赤乌镜、鹿角棒么?”隐娘道:“你看圣主一到,连莲台都没有了。”刹魔道:“亏你们叫什么仙眼,难道我在那边降这头陀,总看不见么?”三位仙师哑口无言。刹魔道:“这座台倒也天然,叫三四个魔女,快快抬去,安放在冠清阁右边。”

  曼师道:“算是我送与圣主的。”刹魔亦不理论,径飞至月君宫内。三位仙师随后也到。月君忙起迎接,刹魔就南向坐下,道:“我们不必行礼,你且看看这头陀。”令魔女解开夹袋,呈上月君。月君看了,笑道:“恁船绒形,怎的十分狠毒?”曼师道:“帝师不见他魁伟雄壮的时候,狠放出毒火来哩!”随复递还魔女,接在手中,向空一抛,落下来,又是个魔女一脚踢起。

  十来个魔女竟当作气球玩耍,道:“这个和尚,为何这般棉软,想是没骨头的。”众仙师皆大笑。

  月君又起席称谢道:“前承姊姊赐我金银二百万,今又承大施法力,降此魔僧。”话尚未完,魔主即止住道:“我见了那些佛祖神仙,便生恼怒,就是见了嫦娥,方生欢喜。”曼尼接着道:“只因欢喜太过,连骂也不觉了。月君说是魔僧,不知甥女是魔什么?”刹魔道:“姨母弄嘴舌哩!石勒做了皇帝,下令犯‘胡’字者处斩。有一老臣奏对,言及五胡之恶,肆口毒骂,陡然想着犯了禁讳,叩头请死。石勒笑曰:‘我的法令岂为汝辈老书生而设?’赦之不问。今我妹妹至诚,与老儒生无异,难道我倒学不来石勒的度量?你们佛教仙教,如有人称为佛称为仙的,就说是信心。我是魔教,称我个魔王,岂不是尊重我么?”月君道:“非曼师言,不但妹子不自知其过,亦并不知姊姊圣德渊涵也。”即命女真们设席。曼师道:“不消杯酒酬劳,一座九仙台,也算得个谢议。”刹魔道:“那座石台,先说是姨母的,今又说是月君的竟有两位业主,教我谢谁呢?”大笑一声,忽然不见,也不知从天上去,从地下去了。

  却说毗耶那的锡杖钵盂,原是鸠摩祖师的法宝,所以具此大神通,误落在他手里的。后代大和尚乱付拂子,遂有不守清规,以至玷辱宗风,败坏佛教者,比比而是。且看下文。

  第九十二回状元正使现五色花脸

  画士中书变两角狼头

  唐月君收了昆耶那之后,威灵愈震,大名一郡,又与山东、河南错壤,百姓日夜想望王师。府县官员恐生内变,遂奉表归附。时建文二十五年夏五月,月君御朝谕诸大臣曰:“郑洽、程智往复帝命已经三载,竟无音信,昨幸禾稼有收,今复来牟大稔。兵糈已足,孤家拟于秋音北伐。应再遣使前去迎驾,或得东宫监国,庶逆寇平时,天下咸知有主。”吴学诚前奏道:“臣闻程济扈驾,有事必为帝卜,或者预知中土连年灾荒,所以迟延至此。诚如睿谕,再差大臣恭请,并奏明出师日期,自无不回銮之理。近者又查出殉国文武诸人及死节妻女,礼臣现在追议爵谥,亦应一并附奏,上慰帝念,下尉忠魂。”月君又谕道:“凡建文七年已经赠爵予谥者,统造一册赍去。”诸臣叩首遵命而退。随将殉国死节姓氏爵谥,先行疏请帝师裁鉴。计开于左:开国勋臣男爵王大卿,征兵宛陵,闻金川失守,不食而死。

  其长子为昌化县丞,隔绝千里,不期而同日自缢死。

  吴郡俞贞木,曾为都昌县令,与郡守姚善同起兵勤王。善死,贞木亦死。

  兵部侍郎徐垕,奉使招集两浙义勇,全家覆没于京,垕守节而死。

  郑居贞,与其弟道同为御史,闻帝烧宫,皆以死殉。

  梁良用,官居部郎,帝出宫后,遁去为舟师,访求行在。

  已闻燕藩僭位,投水而死。又族弟梁中节,亦弃官去,死。

  副都御史陈性善同大理寺丞鼓与明监军于灵璧,被燕兵获去,复纵之归,皆跃入淮河而死。又钦天监正刘伯完,亦在灵璧军中,亡去,死。

  余逢辰,为燕府教授,知燕王蓄有异谋,屡次泣谏。及造反,触柱而死。

  工部郎中韩节,奉命守城,燕兵入金川门,孤身拒之,被杀。

  萧县令郑恕,燕兵南下攻城,城陷死节。二女皆投井死。

  沛县知县颜瓆死难。其子名有为,亦自刭。之弟瓆孝廉名珏,奔归故乡,白于父母,冠带升堂,望阙拜讫,从容自径。其主簿唐子清,被燕兵所执,骂贼而死。典史黄谦亦死。

  济阳殉国教谕王省之长子祯,为夔州通判,亦抗节死。

  兵部侍郎廖平,因匿帝之太子,燕王搜捕甚急,逃之浙东,死。再有京官遁去者,监察御史韩郁、郭良等二百二十四人。

  又外官遁去者,朱宁等二百九十余人。多遗姓名,尚在博访,次第奏闻。

  昆山龚翊,为金川门卒,谷王木惠开门迎入燕兵,翊大哭,遁去,死。

  都督平安,与燕百战,力竭自刎。

  都批发挥宋垣,被燕兵围困于灵璧,同参将马溥皆战死。

  都挥使朱鉴,与燕兵战于松亭关,陷阵而死。

  都督阵晖,与燕百战,力尽而死。

  都挥使陈质,守大同府,被执,不屈死。

  指挥滕聚,与燕兵苦战,负重创而死。

  武安侯郭英,与燕战败,郁忿而死。

  镇抚周拱元,率步兵访饷舟,为燕兵所劫,战死。

  指挥鼓聚战死。其外丁良、朱彬等阵亡者甚多,不知名姓,容访再奏。

  月君览疏,见议定爵谥,咸各允当,遂临朝谕群臣曰:“大冢宰程亨,原自帝所差来,少宗伯曾公望,前曾访求行在,非此二人,不可为使。卿等其速往,孤家待汝反命,然后击师讨贼。慎哉毋忽!”二人欣然受命。方将罢朝,忽满释奴传进飞报,说界上有燕国差使二员:一是状元,官拜礼部尚书;一是画士,现居画苑中书,加太常卿之职。群臣闻之,莫不疑讶。

  月君敕下守界官员,许其入境。并谕府尹高不危,令“于燕使到日,率向帝阙朝见,询明何事,奏复孤家裁夺。”

  却说燕王因毗耶那被擒,料道无法可胜。又徐妃适已病亡,便用着志幻所献的妙策,已备下二十万金珠,送到河间府库,先来通使,以图侥天之幸,好作纳采之礼,聘为正宫。差来的状元,就是胡靖,不但礼卿为职分所该,又是燕王的心腹,无可奈何,迫于君命,战战兢兢,知道性命不保的。那道士却坦然无疑,只一幅画儿,已骗个美官到手。若事成之日,自然更加荣显;纵使不成,亦没有利害在内。所以意气甚是扬扬。及至济南下了公馆,适闻沐西平侯差有官员来阙下奉表朝贡,已到皇华亭,胡靖连诧奇事,令从人悄去探听姓名。有顷回报,原来是胡靖当日在沐英府中相识的,不胜大喜。即于次日黎明,先往拜访,一见欢然。胡靖请屏左右,促膝面谈,微微问道:“不知西平侯到此朝贡几次?”差官应道:“只今是第一次。”

  胡靖又道:“他们奉的建文虚位,不过借此作乱,岂肯忠于本朝?沐公远在万里之外,不知其伪。早是我在这里,若是别人,岂不回朝奏闻,多所未便?”差官听了,愕然问道:“建文帝在济南与否?”胡靖笑道:“这句是呆话。建文若果到此,便为杌上之肉;看程济能知天数,断乎不来的。”差官又问:“济南起兵二十余年,据有中原地方,今上亦无奈何他,怎么建文一来,便为杌上之肉?”胡靖附耳说道:“不来则崇奉其名,为摇动人心之计;若一归阙下,则与汉献帝、唐昭宗无二矣。”

  差官连连点头,道:“毕竟老先生见得到。向来建文帝原在和曲州狮子山白龙庵内,西平侯因曾受过眷注,常差人馈送些珍奇品味。向后闻得济南有人来请复位,就下川中一路来了。目下滇、黔、蜀中百姓,个个传说建文皇帝又已登极。敝主沐昂,是新袭爵的,例应进表,所以差遣下官前来。原因通国讹传,未能深察虚实之故,并不是背着今上,返来趋附这边,还要求老先生曲意容隐,方为至契。”胡靖道:“我与西平是何等之交!

  不消嘱咐。今却有借重尊官之处。”差员道:“正是未曾问得老先生有何公干到此。”胡靖就悄悄把来意说了。又道:“原是忠则尽命的所在,利害也顾不得,但求尊官以心相照,到缓急之际,好言相赠,感激无尽了。”殷殷致嘱而别。

  回到公馆,早有府尹高不危打导来拜,胡靖与张志幻疾忙趋迎。逊进礼毕,胡靖开言道:“古来两国相争,其间必有往来之使,幸则成功,不幸则败事。兹有玺书上达帝师,唯老先生有以教之。”高不危朗声应道:“这须大臣会集阙下之时,先将来意宣明,佥议一番,可上则上,公事公言,不是在此处说的。先有一句话:当时燕王僭位之后,登基诏书是个什么呼猪胡状元属草的?尊姓也是胡,是否同宗?而今其人安在?”胡靖急得汗流浃背,紫涨了面皮,又恼又羞。正值奚童捧茶至前,便离席让茶,直打一恭至地。呷过了茶,勉强应道:“草诏的不是别人,就是小弟。从来忠孝不能两全,如方孝孺、胡闰、高翔以不草诏书而至夷九族十族。弟忝在具庆之下,不忍父母老年屠戮,即此一念,不得不草。至‘呼猪’二字,则不知所从来。”高不危笑道:“可以呼猪,即可以草诏;若不肯草诏,亦断不呼猪。方、胡、高三公身为忠臣,子为孝子,妻为烈妇,所以能不草诏,彼九族尚且不顺,而况夫一猪哉!忠孝本无二致,尽忠者即为尽孝,不孝者亦必不忠。若子背君而亲则喜之,其相去也者几希。”说毕,拂衣而起。

  胡靖等唯有鞠躬送出。气得目睁口呆,自在馆中踱来踱去,心内踌躇道:“第一个来,被他羞辱至此,若日逐来个把儿,怎么了得!我若是径诣阙下,那其间纵有舌剑唇枪,如何敌得他们恶党?就有地孔,也钻不下去。我带的多少礼物,原为着几个旧友,如今看起来,决无情面;若送他时,定然返讨一场没趣。罢,罢!我别有路数在此。”遂叫家人取了个朱红箧儿,又到皇华馆来见西平侯的差官。屏退从人,并上朱箧,道:“途次相逢,无可为敬,聊以此表薄意。”差官启箧一看,皆是金宝之物,料必有话,遂辞道:“叨尊相垂爱,未知有何差遣?

  决不敢拜厚赐。”胡靖欠身道:“老亲台言重,学生别无所烦,不过借句鼎言,早完君命。”便附耳说了些话。差官忻然道:“这个当得效力。”随将礼物推逊一番,然后收了。差官如飞入城,先到黄门上了表章,又到宗伯衙门进了贡仪,即在城内候旨。

  那时相府吴学诚因西平侯远来进表,差官又是都督同知职衔,随谕宗伯衙门待宴。差官于酒筵间故意佯问道:“那燕国的胡状元为何在此?他曾到云南敝主府中搜寻建文帝的。”少宗伯周辕道:“但闻得杀了个榆木儿。原来他是正使么?”差官道:“正是正使。也还亏他有一点良心,倘若不是他来,建文帝休矣。”大宗伯刘仲道:“他是个从逆奸臣,贵使因何这等说呢?”差官道:“这不消说是人人痛恶的。但不知他怎么晓得建文帝在白龙庵,将别时,密向敝主道:‘下官此心惟天可表,只因有同使三人,不能赴白龙庵行在一见圣颜,负心之罪死有余责。’敝主到呆了一会。遂又固留几日,乘便请入内署密谈,涕泣不止。后敝主曾遣人到白龙庵奏明其事。但是他既念故主,何不杀身殉节,又做燕国的官呢?”刘仲道:“他原是我同年,据他说有老父老母,纵使不能殉节,亦当挂冠遁去。

  今若有此一段,也还可耍”真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,宗伯、衙门大小官员莫不信以为真。

  差官去后,宗伯即以此语面告相府。吴学诚道:“若果如此,且不宜慢他。”诸大臣商酌佥同,差员前去请至阙下相会。

  胡靖自为得计,顿足笑道:“钱可通神。”遂坐着大轿,同了张志幻进城赴阙。文武百官俱已齐集。胡靖先谒建文圣容,舞蹈已毕,欷歔出涕。众臣见了这个光景,越信他是真心,次第向前施礼。吴学诚开言道:“尚书公何事而来?”胡靖要卸担子,缓言对道:“职奉主命,有玺书上达帝师。至于其中曲折,副使太常公知道,职实未与闻。”那个呆道士道是逊与他说,就欣然开言道:“永乐皇帝是以礼而来讲两主交欢之事,以免生民涂炭。目今徐后已崩,中宫虚位,要请帝师母仪天下,同享万年之福。诸位老先生不消说皆晋勋爵。”吴学诚等都气得面如土色。少师王琎大骂道:“狗才放屁!”阶下武将薰翥、宾铁儿就要挥拳,董彦杲以目止之。胡靖见不是头势,趋向众大臣前打恭道:“此意出自太常,倒是惹干戈的,怎免得涂炭?玺书是否可达,静候裁夺。”武班中董彦杲出言道:“玺书不上,怎欲你两颗驴头?”即着武士押出阙外。宾铁儿随指挥从人先痛打一顿,又将狗、猪、牛、羊的粪,喝这道士吃个大饱,高高吊着。又将一大块塞在胡靖口内,道:“你也吃些!”把铁链锁了,禁闭在空屋之内。

  可怜两位燕邦使,对泣风前类楚囚。

  那时胡靖跟随的人役总不知躲在何处去了,整整的饿了两日,又没处寻条死路,这才是做奸臣的现报。幸值月君视朝,敕令赴阙勘问,四个武士就来牵了铁链,如犬羊一般拖去。济南府看的百姓,指着二人“千逆贼,万逆贼”痛骂不止。又有唱着歌儿,各赠他一套。两人听见,俯首承受。是怎样的妙歌呢?

  一个是呼猪的状元,当日里谒至尊,受着建文帝的深恩;今日里假惺惺差来阙下,两目汪汪有泪痕。那知道学了越王尝粪,与呼的猪儿一般样没窍的丹心。

  一个头戴着黄冠,忽地里变了乌纱样。只道是富贵荣华,人人瞻仰;又岂料猪羊牛屎当作三餐饭。好个宾铁将军!一顿拳锤,打得缩进头儿也,恰像披了八卦衣的乌龟状。

  月君谕令三公、三孤、六卿、五营大将军及文武大小诸臣等,都在殿檐下分班坐定。武士带进二人,好似饿鬼出了地狱,来见十殿阎罗天子,匍匐至前,正不知又要受什么刀锯碓凿的罪。早有女真们递下黄麻两幅,先给诸大臣看,上写道:胡靖背圣恩而事逆,大索帝于滇南,罪不容珠。今来阙下,乃以千金珍宝馈献于西平之使,巧言传布心在故主。有此等猾贼伎俩,真乃燕逆之心膂也。勘问候夺。

  张志幻以奸盗罪发,逃于方外,乃敢潜身泰岱,窥写朕容,何异飞尘之翳日月。此等禽兽,烹之污鼎,剐之污刀。一并勘问。

  文武大小诸臣皆看过了,发下胡靖与张志幻。二人毛骨悚然,一一招认,叩首流血,甘心受死。聂隐娘即下殿,将剑指着二人,各画道符儿。胡靖只道是斩他,引颈而受。好一会不见剑砍下来,偷眼看时,却有一面大镜,正照着脸儿;都是粉墨赤朱,涂得花花绿绿,比戏子装的小鬼判官还丑些。又瞧瞧张志幻,已变了狼的脑袋,还挺着两个角儿。武士喝令二人向镜细照,倒比杀他更觉快意。遂令逐出城外,听其自行还国。

  满释奴即掷下原来玺书,封函是未发的。诸臣见帝师处治总出意外,莫不欣忭而退。

  胡等依然被武士牵出,解开锁链,又饶着几拳,作饯行之礼。幸有两三个家仆,正来打探信息,一见大骇。有个嚷道:“这是妖术!”叫他不要慌。才说完时,已变作野猪的形像,喉间哼个不住,连话也说不出了。那时围绕着看的人千人万,走不过去。胡靖肚里又饿,脸上又羞,真个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,见有个酒肆,一径钻入去,倒在个木榻上,蒙头而卧。呼取酒来,连饮了几杯,方觉神气略王。就大家吃了些东西,等到昏黑,方敢出城。起个清早,即便登程。胡靖自忖这副形状如何回朝,不免寻个死路。忽想着胡瀹曾说,帝师宽仁大度,念诵圣号,百千万里皆能感应。又闻得天师斩了他部下猴精,追取魂去,仍行释放。”或者我每日拜诵,尚可邀帝师大发慈悲。”乃悄然与变猪的家人说了。在半夜子时起,主仆二人,默呼圣号,拜至五更而止。七日之后,容颜复旧。张志幻见了要问时,张着嘴儿,但一味嗥嗥,与狗无异,心下愤极,至渡小黄河,自投于水。胡靖落得好去复命。妙在两员逆使,请出几万天兵;一封玺书,求来十二罪檄。下文写出。

  第九十三回申天讨飞檄十大罪

  命元戎秘授两奇函

  月君逐去燕使之后,凝神静坐。时闻有默呼圣号者,随运神光一照,见是胡靖主仆,礼拜恳切,乃赦复原形。及张志幻自投河,亦在照见之内。随向鲍、曼二师道:“这道士是何肺肠,从无事中生出事来,落得个死。”鲍师道:“天狼星也在无事中生出事来的,他闯入月宫,原是无因而发,轮回之后,彼此皆成仇敌。似乎此因亦灭,不复能生苗结果,然所谓因者,是终不可灭之物。若有触其机以动之,则此因勃然复发。大士不云,如铁之与火石,必有激而合之者。到那时节,难解难分,所谓冤孽也。这个道士前身原是中山千百年苦修之狼,上界列宿,是其主儿,所以不知不觉,有此一番举动,迎合天狼。若在凡人,有不溺于其内者乎?则自此而仇敌变为欢好,欢好而复成仇敌;此因此果,生生不已,何时了局!今帝师统兵北征,我之大功既成,彼之恶因亦灭。天狼心内之苗被我斩刈无余,永绝再生之机,是此道士虽罪之首,乃功之魁也。”月君大悦。

  曼师道:“人心不知何物,一有所种,万劫难消。夫妇而忽为仇敌,父子而忽为冤家,总脱不得个因字。老鲍往往为人作伐,也少不得生出个因来。方知道苦哩。”鲍师道:“我为你做个冰人,少不得你也在这因内。”各位仙师皆拊掌大笑。

  月君随传敕于诸大臣,令议定燕王平生大罪,作檄布告,兴师申讨。时海东南诸国高丽、占城、日本、琉球都来进贡。

  又沐西平差使奉表之后,滇、黔、粤诸处凡建文帝足迹所至,皆奉了建文年号,差官入觐,终绎不断。月君令将申罪讨檄悬示行阙之下,俾夷夏之人万目共睹。其檄文云:太阴君讨逆帝师檄示于四方曰:孤家为蒲台一女子,幼习诗书,长通兵律,素知君父大义。当燕逆兵下金陵,孤家方二十有一岁,倡发于草茅之中,义旗初举,豪杰景从。虽卒不满千,骑不盈百,大衄燕师于淮北。长江天险,无舟可济,不得已,旋兵济上,先枭群恶,遂定青、齐。恭奉建文年号,复建行阙于济南,写圣容于黼扆,躬亲朝贺。时耆旧元臣与忠义子弟,后先来归,翊戴孤家为帝师,正名讨贼,以令天下。于是遴遣四使,分道诸省,遍访乘舆。孤家又命将出师,克取中州,南底淮扬,西迄荆楚,逆党如云,扫掠殆荆随设迎銮二卿于江干,祗候行在。龙舆一日未返,孤家一日未安。前后三差使臣,甫能觐圣主于滇南狮子山内,承颁密诏:必须先覆逆巢,然后复位。迩者年谷丰登,士马精壮,正忠臣义士报冤雪耻之日。

  孤家当亲率六师,直捣北平,擒元恶而告之宗庙,俘逆党而置之国典。庶几上慰高皇帝在天之灵,下抒四海臣民之望。

  爰列燕孽十二大罪于左:

  第一大罪:背叛高庙圣旨,造反。

  第二大罪:逆兵犯阙,逼逐乘舆出奔,擅僭帝位。

  第三大罪:逆兵犯阙,逼迫国后自焚。

  第四大罪:擅削孝康皇帝庙号。

  第五大罪:毒死帝弟吴王、卫王、徐王。

  第六大罪:搜寻东宫太子,以致亡命荒徼。

  第七大罪:杀帝诸子。

  第八大罪:遣逆臣四处搜求行在。

  第九大罪:族灭忠臣数百家。

  第十大罪:广捕守节逋臣,屠戮不数。

  第十一大罪:扃锢孝康帝子皇孙。

  第十二大罪:发忠臣妻女于教坊司。

  建文二十六年正月日檄。

  吴学诚等随将檄文刑示中外,并发诸夷国使及各省入觐官员,令带回宣布。

  月君随下教场点将誓师。共计大将一十九员:京营中军大将军董彦杲、左军大将军宾鸿、右军大将军阿蛮儿、前军大将军瞿雕儿、后军大将军郭开山。

  在京大将六员:

  董翥、董翱、宾铁儿、金山保、小咬注小皂旗。

  在外调来大将五员:

  楚由基、卜克、平燕儿、彭岑、曾彪。

  武科新将三员:

  屠龙、陈钺、龚殳。

  又女将四员:

  满释奴、范飞娘、女金刚、回雪。

  其余偏裨将佐俱不细列。雄兵七万五千,按六军之数,皆山东、河北久经训练、娴习战陈的壮士,纪律整束,号令严明。

  以大司马刘璟为元帅,谭符为监军,小皂旗为先锋使。五营大将瞿雕儿、阿蛮儿、董翥、平燕儿、宾铁儿,合后大将屠龙、陈钺,左右哨将军金山保、小咬住,共领精兵三万,进取德州。

  又敕青州开府司韬为元帅,连华为监军,统领大将楚由基、郭开山、彭岑、曾彪、卜克、董翱、龚殳,并本部朱飞虎、丁奇目、彭独眼共十员,精兵三万,进取保定府。以少司农陈鹤山督理军饷,郎官杨福、道臣高宣为两路监运使。留下董彦杲、宾鸿二老将军守护行阙。随以国政专付太师吴学诚掌理。又以高崧代青州开府。又除胡传福为大司马,与少司马臣如椽专司戎政。月君自与鲍、曼二师,两位剑仙,四大弟子素英、寒簧、胡贞姑、连蕊娘并四员女将,领兵一万五千,在两路元帅之后,适中督率,徐徐而进。各发锦囊一函,内藏秘计。付司元帅是兵临保郡,先袭定州,以绝真定之援。付刘元帅的是一面进兵德州,一面分兵先袭景州,以绝河间之应,且扼其败走之路。

  向来燕国重兵都屯在河间、保定、真定三府。其定州在保定之西、真定之东,界于左右之间,相距各一百五十多里。景州则前有德州,后有河间,适处正中,相去亦各一百五十余里。

  这两处原是个小地方,城郭凋敝,总在大都腹内,无人保守,只消半夜潜师进击,可以唾手而得。刘元帅看了密计,即发大将二员瞿雕儿、宾铁儿,领猛士三千,在平原分路,掩旗息鼓,限一日夜要到景州。拔城之后,如有河间兵马为救德州,让其过去,从后袭击,自己统率大兵前进。

  那德州是南北第一要道,燕王令第三个儿子,高煦镇守,统领部将王斌、韦达、盛坚、吴健四员。后又令永康侯徐忠、靖安侯王忠二员足知多谋的老将来协助。共有强兵三万。那时闻得济南发檄起兵,高煦自领部将,督兵二万,早在界上立个大寨,整顿厮杀。

  先锋小皂旗、金山保、小咬住先到。高煦望见旌旗不展,鼙鼓不鸣,呵呵大笑:“我向欲擒这草寇,父王恐大功既成,要夺东宫之位,决意不许。今日我杀他片甲不存,踏平济南,这个储君稳是我做,天下稳是我得的了;要说他是仇人,还算是我的功臣哩!”随命吴健出马,金山保挺枪接祝战不数合,卖个破绽,吴健一枪搠入。好个金山保,扭身闪过,随手掣住枪杆,只一拖,扌颠下马来。小咬住轮刀飞出,挥为两段。

  韦达大怒,喝道:“竖子休走!”手拈方天画戟,直取小咬住,咬住偃月刀劈面相还。盛坚又挺起蛇矛来战金山保。捉对儿在阵前厮杀,好似走马灯的样子。但见:两位年少冠军,姿容韶秀,精神轩翥。都是诗礼传家,忠臣令似,生来的膂力方刚,超群武艺。请看偃月刀如电随身,梨花枪如龙绕臂。那两个苍发武夫,皮粗面黑,酒糟肉腻,却是金带官衔,银章都使,也曾经转战沙场,弓飞马驶。谁道丈八蛇矛只支空架,方天画戟却弄虚花。

  战够多时,四个之中输了一个。原来是韦达被小咬住砍断左臂,翻身落马,又复一刀,完了性命。盛坚心忙手乱,虚晃一枪,却待要走,被金山保大喝一声,刺中腿股,两脚悬空,倒撞地下。高煦大怒,手绰神枪,飞至面前。两员小将见他来得凶猛,双举兵器敌住,丁字般来来往往,盘旋大战,约已五十余合,直杀到红日沉西,方才鸣金收军。刘元帅大军到来,闻得连斩三将,心中大喜,亲为两员小将军把盏。

  次日,放炮开营,高煦结束出阵。刘元帅认得是燕朝王子,有万人敌的,下令诸将同心协力,“先须挫这贼的锐气。”早有卜克纵马舞刀,大骂:“逆贼,我先斩汝这个元凶来号令!”高煦更不答话,举枪便刺。卜克隔过,回刀便砍,马已错过,落了个空,心中怯了一怯。战有五十来合,气力不劲,只有遮挡之功。小皂旗在门旗影里望见,恐输了不好。就纵马而出,大呼道:“卜将军且歇,让我来斩此贼!”好个高煦!气力愈猛,精神益锐,便来接战皂旗。两员将,两条枪,如龙破石,如蟒翻波,大家不饶半点儿。皂旗暗忖不能胜他,佯败而走。高煦骤马来追。皂旗掣下铁胎弓,扣上雕翎箭,“飕”的一声,早被高煦绰祝又闻得弓弦再响,疾忙舒手接时,恰中在手腕虎口下,射个对穿。高煦负疼带箭而走,小皂旗直追到营,营内强弓硬如雨点般射将出来,只得退回。监军谭符献策道:“贼营大将受伤,必然胆落,今夜可以劫寨。”刘元帅道:“堂堂天朝,正正王师,不屑犯这劫字,我有道理。”暗下令诸将:“人有解甲,马不卸鞍,枕戈而寐,半夜造饭,四更蓐食,五更进兵。是方起时候,尚无提备,我们鼓勇砍入,踹其营寨,贼败,须紧追至城下而止。”诸将各遵号令,且去安睡。

  却说高煦回营,拔去箭杆,血涌如注,忙把千年石灰合就的金疮药两面敷上。幸亏射的是掌肉,未坏筋骨,顿时血止痛减。咬牙切齿,大怒道:“我身经百战,无人敢当,今日受衄于草芥,若不杀尽,誓不干休!”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,唤王斌密谕道:“贼谓我受伤,必骄无备。尔守住营寨,我亲自提兵去劫他中营,擒贼擒王,余可不劳而定也。”遂点起铁甲三千,各赏了酒肉。等到半夜,马摘铃,人衔枚,悄然而行,径取中营。刘元帅方起,秉烛而坐。燕兵呐喊一声,砍寨杀人,陡见中军帐内双炬荧煌,高照误认中计,传令速退。此时寨内将士早已起来,正在整顿马区军器,闻知有变,一齐在黑影里杀将出来,大呼:“休教走了劫寨的逆贼!”高照仓皇夺路而走。

  刘元帅飞令后营军士:“各点起火把,尽力追杀,就便踹其营寨。”众将皆抖精神,直追至燕营。营内军兵大半是睡着的,忽听说劫寨之兵败回,先自慌张,马不及鞍,人不及甲。高煦撞入营内,自相践踏,登时沸乱,王师乘势杀进。曾彪、平燕儿当先斩馘燕兵,不啻摧枯拉朽。高照、王斌只得弃寨而走,辎重粮草尽为王师所得。高煦领着败兵逃向德州去了,走不及的,尽皆降顺。

  刘元帅下了燕营,方令军士造饭饱餐。于巳刻进兵,即令新降燕军在德州城下指着高煦名儿百般辱骂,竟日无人出战,遂率军士围城。城内虽有徐忠、王忠并将佐数员,兵士数千,只因高煦挫衄,个个胆战心惊,谁敢出战?《明史》上说:高煦为靖难时第一虎将,至宣宗时造反被擒,削为庶人,盖在数千斤铜缸之下,他将腰一伸,头顶铜直立起来,你道是何等气力!那时杀败回来,费了力气,动了恼怒,箭疮溃裂,在府中调治,没有个敢多嘴去报他的。徐忠、王忠二人虽然经历战阵,挣得个侯爵,都是平常的人物,总要听着高煦号令,只办得严守城池,闭门不出,就送他妇人巾帼,也是肯受的。

  刘元帅亲自督师,攻打了六昼夜,无法可破。忽有小校赍上箭一枝,说是城内射出的。箭头上系有纸拈一条,舒开看时,写着数句云:本城守备葛进,当日与燕战败被俘,心存故主,无路投诚,今为高煦委管火器,现守南门,当于明日夜半,将炮倒打城内为号,王师便可乘势登城,自有接应。

  刘元帅看了,知道当日德州投燕,到有个末将葛进,曾与燕兵大战,是有忠心的。遂传密令与诸将,备好云梯。

  次日三更,忽闻南城火炮向城北打去,就一齐备勇上城。

  葛进率数百人来应,斩开城门,迎入大兵,四外分杀。高煦初闻一炮正打在后楼角上,只道是城外敌兵打来的,心中惶恐,忙令家将登楼看时,满城火通能明,王师尽是红巾,砍杀城内军兵,浑如斩草,绝无呐喊之声,遂如飞的报与高煦。高煦这一吓非同小可,自己的坐骑也备不及,随便跨上现成有鞍辔的马,带了家将王斌等十数人,出了府后门,向西径走。幸而王师全在东南,尚未杀到西城,只有自己败来的兵卒仓皇奔窜。

  城门紧锁,无路出去,挤塞住了。高煦即令斩断锁阴,招呼这些逃命的兵士一涌而出,走有二十里方才歇下。只见徐忠、王忠领了千余人马也到了,喘吁吁的说道:“殿下在此了,我等寻找不着,甚为不安。”高煦问敌兵怎得进城,徐忠道:“人说是葛进内应,也还不知确实。”高煦道:“不消说得,这贼倒放的火炮,拿住了他,碎尸万段!”于是合兵一处,径投河间大路而行。有分教刘元帅督亢雄图归掌上,更须看司开府渔阳塞括囊中,在下回分解。

  第九十四回燕庶子三败走河间

  司开府一战取上谷

  刘元帅定了德州,谓谭监军道:“日者报到景州已拔,瞿、宾二将军守着孤城,专待接应。若河间贼将探知,必然兴兵争夺。今高煦又从此路败回,保无合兵攻击?谁敢前去追杀,就便进取河间?”小皂旗、屠龙、陈钺皆应声愿往。谭监军道:“某愿率领将,点三千精锐,为元帅效一臂之力。”刘璟大喜,立刻调发。然后盘查库帑,安抚兵民,凡文武官员迎降者,悉与旧职,升葛进为参将,防守城池,随后督率大队而进。暂按这边。

  且说高煦等一行败兵正走之间,闻得景州先有王师屯扎,不胜骇异。原来雕儿、铁儿,袭取景州之后,塘汛兵丁降者降了,杀者杀了,无人举烽传报。德州被困之后,城门又闭得密不通风,不许一人出入。所以如在梦中,全不知道。王忠忽拊掌道:“有个妙计在此,我们如今且走沧州去的路,略到晚间,便掣向景州,半夜可至,乘其不备,逾城而上,唾手可得;就将他袭我的计策来袭他,看他走到那里去。”高煦连声道:“好!

  且先复了景州,会同了河间兵马,再来亏复德州。”算计已定,遂向小路缓缓而行。

  扣算了道里程途,略到昏黑时候,便掣回兵来,马摘铃,人衔枚,疾趋到景州。正值三更月上,城头悄无一人。高煦等督军肉薄而登,斩开城门,放进马骑,呐喊连天,四路搜杀。

  瞿、宾二将也还不知德州已下,每日只防的河间兵马。方才巡街回去,尚未睡觉,忽闻喊杀之声,疾忙绰枪上马,领着二三百铁甲迎向前来。月光之下,见是高煦,只道战胜而来,心吃一惊。高煦也认得瞿雕儿,曾杀个平手的,箭伤未愈,也吃一惊。两人咬牙切齿,就在大道上产锋。王忠挺枪跃马,向前助战;宾铁儿大吼一声,舞刀接祝道路小狭,四骑马盘旋不得,搅作一团。赵奢有云:“如两鼠斗于穴中,将勇者胜。”王忠不能措手,早被铁儿连人和马砍倒在地。却不料徐忠从后抄来,率兵拥上,王师前后总被燕兵阻塞,无路可杀出去,十分危急。

  高煦乘势大呼冲击,王师纷纷落马。忽又闻轰炮之声,正不知那里军马又杀进城。雕儿大叫:“宾将军,此地是我两人落头之处,慎勿退缩!”道犹未了,忽燕军背后震天的叫苦。却是小皂旗三将也是连夜追来,到了城下,听见城内厮杀,猜知八分,所以杀进来救援。铁儿见是自家旗号,气力倍加,左冲右突,奋呼截杀。

  那时燕兵也被王师前后逼住,无路可逃,斩馘殆荆只有高煦走入一小巷,穿到城脚,绕城而走。回顾后面,只有王斌一人跟随。高煦道:“守城门的都是贼兵,我们怎出得去”若被拿住,岂不坏了我一世英名?莫若仍向大路,战死城中,也博个马革裹尸名色。”王斌道:“殿下千金之躯,岂可此等结局!”

  正说之间,却见前面城堵有坝颓的所在,却是屡次爬城,卸去了丈许,往下看时,离地只六七尺。王斌道:“此处可一跃而下。”高煦道:“人可下去,马却怎能也下去?”王斌道:“事不宜迟,臣有个使马下去的法。”高煦遂向外耸身一跳,已站在城根。王斌陡然把马一推,跌将下去,坏了前蹄,倒在地上,已是骑不得了。王斌道:“这不是殿下的坐骑,所以不中用。”

  就把自己的马牵来,在后股上拍了两拍,大呼道:“汝可救主,快速下去!”尽力向外一推,那马也用力一纵,前脚着地,后腿坐倒,鞭起看时,绝无伤损。高煦又把鞍辔整了一整,肚带扣了一扣。王斌呼道:“臣今日报殿下之恩。”即拔短刀自刎。

  高照道:“好汉子我负了你也!”如飞跨上马,加鞭而去。

  时谭监军已到城中,燕兵亦尽投降,诸将皆来献功。监军随取库内帑银,表赏了将士,下令道:“此处到河间不过百余里,兵贵神速,今夜子时骤至城下,乘其不备,可以拔之反掌,谁能建这大功?”瞿雕儿、铁儿、小皂旗皆踊跃愿往。遂率三千猛士先行。监察率领屠龙、陈钺,随后进发,掩旗息鼓,衔枚疾走。三更以后,已到河间城下。才竖云梯,只听得一声梆子响,弩矢如雨点般下,倒被射伤好些。这是高煦逃至城内,料必有人来追袭,安排等着的。雕儿只得挥军退回十五里扎祝监军到来,说知缘由,便待至辰刻,饱餐战饭,然后进兵搦战。

  那时守河间府的是武成侯王聪、武康伯徐理,共有马步兵二万。只因保定被围,赵王燧差家将来告急,徐理领了五千兵,带了大将李谦,前去救援,只乘得王聪与大将满彪二人,其余偏裨算不得数的。议欲坚壁固守,以待保定信息。高煦是性急如火的,怎肯做缩头不出之事,厉声发话道:“我在德州、三战皆捷,只因有奸细,误陷城池。今日来的贼将是掩袭景州的,并不是德州大队。适才已中我计,如今须要杀他个片甲不存。

  尔等尚未临阵,如何这等害怕!”王聪明知军心惶恐,战则必败,无奈高煦说的是临阵退宿,军法上应斩的话,让他是个王子,不敢违拗,只得点起三千精兵,大开城门,放下吊桥,向前迎敌。尚未列成阵势,被雕儿等三员虎将如烈风一般卷杀过来。满彪与铁儿战不五合,被铁儿卖个破绽,大喝一声,泼风刀当头劈下,满彪忙闪不及,连盔带脑藕披削去。王聪与雕儿对敌,遮拦不住,见折了满彪,越发慌了手脚,虚晃一枪,拍马而逃。燕军已无主将,登时乱窜。雕儿紧赶着王聪,看看近城,两马只悬得数尺,雕儿却不伤他性命,只在背后将枪尖来弄影。说时迟,那时快,王聪刚进得城门,被雕儿飞到,门军关闭不及,早进重门,一枪刺王聪于马下,便拔钢鞭乱砍门卒,头裂脑飞,排山而倒。城上有员武弁,见敌人已进城门,疾趋来救时,小皂旗早到,“飕”的一箭,射中面门,坠于城下。

  后队宾铁儿率领铁骑也到了,大伙儿杀入城去。

  时高煦正在挑选兵马,闻了此信,便谕令诸军:“速随我走!”出了北关,正迎着城南败兵绕向北来,招呼着同行,也就有了二千多人马。当时有嘲他四句口号云:杀得片甲不存,可怜彳亍零叮幸而用些狡智,翻得二千新兵。

  高煦倒意气扬扬,径奔涿州去了。雕儿等更不追袭,只招降城内的燕兵,尚有数千。监军到来,见夺了城池,心中大喜,忙书露布,飞报刘元帅。时元帅已在景州,随率领诸将前至河间府。才进得城,忽报帝师颁下密谕,随与谭符叩接,启视云:河间必有贼将率兵前救保定,宜速发一旅以掩其后。俟保定下日,孤家别有调度。慎毋北进!

  这是月君睿鉴,洞悉刘、司二元帅两路的军机,又料出敌人的情事,所以有此密谕。其实谭监军报捷的书尚未奏到。兵法有云:“知彼知己,百战百胜。”此之谓也。当下刘元帅询问降兵,方知有徐理、李谦分兵去救保定。在谭符取河间之前一日,遂遣大将卜克、董翥督领轻骑三千,星夜掩袭徐理之后。

  屯驻大兵,静候捷音。

  却说保定府为赵王高燧分藩地方,其镇守大将是保定侯孟盖,后又添了都挥使唐云,并亡命将军朱狗儿与其义子狼儿,这两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。西去三百里是真定府,有忻城伯赵彝、云阳伯陈旭两员老将屯扎,原是建文时永平守将降燕,略有些智谋的。他也算定州夹在两郡正中间,必有敌人来截断。

  赵、陈二将大家商议停妥,就约会了保定侯孟善,将定州的库帑仓粮搬徙一空,并撤了防守之兵,连富家大户都远迁于乡堡,只剩几个书呆子的文官与穷苦的百姓在内。

  司元帅向北进兵,那二郡一州是雁翅般横列着的,与德州、景州、河间府鱼贯样直进去的地势大有不同。司韬得了月君的秘函,即发曾彪、董翱于半夜率兵去袭定州,唾手而得,不意当日就被燕兵四面合围,困在城内。保定侯孟善等督领军将,却来与司元帅对垒,真定陈旭等又出一枝人马,从西而至,列成犄角,日与王师更番挑战,竟将定州遮蔽在后。曾、董二将内无粮草,外无接应,寡不敌众,都裹在重围之内。董翱战马蹶倒,燕兵锋刃如雨,身负重伤而死。曾彪身中两矢,部下只剩得数骑,方欲拔刀自刎,忽西南角上喊杀连天,燕军莫不披靡。曾彪睁眼认得为首二员女将:一个手舞两口镔铁刀,一个手舞一柄浑铁锹,乃是女金刚与满释奴,真有八面威风,无人敢敌。

  请问二女将怎的来救?原是司韬将真、保两路燕兵拒敌的形势奏闻月君,便算到定州受困,特授了破敌的方略,飞驰到此。顷刻之间,杀散燕兵,与曾彪合作一处,径投大路去袭赵彝、陈旭大营之后。二将疑是从天而下,一时没了主意,但传军令:“妄动者斩!”女金刚早已当先杀到,直冲中寨,赵彝遂跃马挺枪,向前迎敌,被女金刚铁锹一掀,枪已撇开数尺,顺手锄下,脑浆迸裂。满释奴即便挥军砍寨杀人,陈旭胆裂心惊,措手不及,被释奴左手举刀,拦脑劈下。才招架得,不知右手的刀在下横进,已将马首削去。陈旭撞下尘埃,被乱兵踹死。

  主将虽亡,却有个大汉守住纛旗不动。燕军尚自混战。曾彪后至,径奔大汉,大汉掣身走脱,纛旗砍倒,燕军大乱,四散奔走。

  东首保定军营,相距有二十里,望见烟尘蔽天,料是厮杀。

  朱狗儿亲率二千骑卒,向西来助战,正遇着两员女将踹了营寨,追逐燕军。女金刚与朱狗儿劈面相迎,即便交锋。这一场好战,有词为证:一个未曾剖破玄牝的丑女,纵遇着潘安之貌,不动春心;一个已经割截鸡巴的壮士,即见了德耀之姿,也流清涕。一个莲花棒舞,错认天魔;一个浑铁锹掀,定猜罗刹。这两位从未到翡翠帏中、芙蓉枕上共斗春风,只落得黄沙雪内、白草霜前一拚性命。

  相搏有二十余合,恰也成个对手之棋,饶不得一着。满释奴心焦起来,轻轻取出弹弓,探两三个铁丸在手,“溜”的一弹,正中狗儿左眼,打入寸许。负疼挣个住,又一弹来,打入右眼,落马而死。燕兵呐声喊,回身便走。那晓得司元帅见燕军提兵西行,也随后令彭岑、楚由基来蹑燕兵之后,恰又刚刚迎着这些败兵,被王师前后左右围裹上来,杀个畅快,只饶了些卸甲降的。

  时天已晚,这里阵上阿蛮儿正与狼儿大战有八十回合。遥见尘头起外,王师如追风奔电,乘着大胜威势,金鼓震天而来。

  唐云恐怕冲动阵脚,即令鸣金。狼儿就逼住阿蛮儿的大刀喝道:“好汉子且歇。”小贯虱笑道:“饶他不过了。”那边迟,这边快,弓开满月,箭发流星,早中狼儿胸膛之左,猛吃一惊,阿蛮儿手起刀落,斩于马下。司元帅鞭稍一指,诸将奋勇抢入燕寨,唐云不敢迎敌,望着后营先走。燕军势如山倒,自相践踏及斩馘者无算,止剩有数百人逃入城内。司元帅歇了一宿,于次日进兵,围城攻打。

  适有河北响马巨魁,浑名叫做泼天风、滚地雷者,也是董彦杲一流人物。其属盗为官司捕获,下在保定府牢已有月余。

  他两个便纠合羽党,悄住城内,要乘势救将出去,因两家胜负未定,不敢下手。今见围了城子,兵心忙乱,逞着月黑时候,打入囚牢,砍开锁镣。军器都是豫带着的,各人抢在手内,一切狱犯,大家助兴,放起火来,共有八十多人,径奔南城,先杀守门军士。赵王燧与孟善只道是奸细内应,不知有多少兵马,竟自引着部从逃出东门,做个钝鸟先飞去了。

  时司元帅望见城中火起,守裨士卒惊慌,料有内变,疾令将卒爬城。闻报南关已开,遂大驱诸将杀入城内。唯有唐云知是强盗越狱,一路赶到南城,遇着女多刚,大喝:“好逆贼!”

  铁锹在顶门下来,疾忙举枪招架,觉着气力不敌,拨马便走,从小巷逃去。燕军立时乱窜,合城鼎沸。司元帅下了帅府,即令一面招降士卒,安集百姓,一面大书露布奏捷。又署泼天风、滚地雷为参将。忽报河间刘元帅差卜克、董翥二将军杀败了赵王燧等,见在城外候令。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第九十五回刘元帅破坚壁清野

  谭监军献襄沙渡河

  赵王燧、孟善带二千余人向东奔有三十里,遥见尘头起处,有军马迎来,老大一惊。孟善纵马看时,却是武康伯徐理的旗号。前部大将李谦也正飞马探问,方才放下了胆子。喜得后无追兵,暂且屯驻,商议进退之策。

  忽又见旗影摇空,鼓声震地,正不知何处兵马。李谦、孟善各执军器在手,雁翅般摆列以待。看看相近,一将飞至面前,怎生模样:有《醉公子》小令为证:发束金冠小,雉尾双行袅。画戟没遮拦,千军视等闲。

  百战威声烈,碎踏沙场月。银合一声嘶,冲营逐电低。

  李谦纵马向前,喝道:“何方贼将,敢来拦路!”董翥呵呵大笑道:“逆贼游魂,偷生在此,尚不知河间城池踏为平地,杀得个寸草不留,我今来找你首级去一并枭云。”李谦方知河间已失,心胆先怯了好些。董翥早举方天戟,劈胸刺来,李谦没奈何,闪开迎敌。卜克后队又到,便舞大刀助阵。孟善挺枪跃马来迎,交手不数合,早已力怯,拖枪而走。李谦见输了一个,无心恋战,虚丢个架子,也望本阵跑回。董翥举戟向后一招,二千铁骑奋勇杀进。若论对敌起来。燕军比王师尚多两倍,即使交锋,胜负亦未可知。只因听了踏平河间这句话,个个念及家乡,正不知父母妻子尚留得性命与否,谁还肯向前厮斗?

  王师又乘屡胜之威,端的暗哑咤叱,山岳震遥赵王燧的胆子小不过的,第一个是他策马选逃,众人就弃甲丢戈,各自星散,降者到有一半。孟善、李谦着了急,领着数百骑,从刺斜里逃去。

  二将也不追赶,一径入保定来见司元帅,备细说知,元帅大喜。随有飞报颁到帝师敕旨,司韬接着启视云:保、河虽定,诸处尚多反侧。特授司韬开府真定,招抚广平、顺德,控扼井陉关,以遏晋兵声援。连华授为监军道,整饬瀛海一郡三州,安抚兵民,督司粮饷。诸将士除司韬本部人马外,悉赴河间,候刘璟调遣,进取涿州。满释奴、女金刚仍随孤家行走,毋忽。

  司元帅与诸将各自遵行,刘元帅亦经奉敕,统兵进攻涿州。

  其相杀还在后边。

  且说燕王自胡靖复命之后,日夕怀恐。忽报北直各郡飞送到济南讨檄文,内开十二大罪,燕王看了,气得目睁口呆。到此也顾不得了,遂要亲自进兵,以决雄雌。忽又辽阳边报到来:阿鲁台统率部落侵犯界内。这一惊又非小可,害病的喉间生了肺痈,大便又生个肠痈,毒气充塞脏腑,纵有卢扁,一时也难措手。可怜燕王虽夺了建文皇帝的天位,其奈人心不服,内外兴戎,真个寝不安席,食不甘味。正在计无所出,幸喜得太子自西秦回来,奏说已访着了太孛夫人,必来降伏青州女寇。已算他数尺于今年七月,要到临期而至。只须搭高台三座在京城之外,不用一人相助,自有擒拿的妙法。其外秦中地方宁谧,人民富饶,真有太平景象。一一奏明。燕王闻言大喜,道:“朕意决矣。都城之内,尚有雄兵十万,战将百员,粮草可支五年。

  有汝在此,深沟高垒,坚壁以守,纵有孙、吴之智,关、张之勇,料不能破,何况有太孛夫人助力。即使他负信不来,朕平了阿鲁台,从喜峰、桃花诸口进来,先遣密使,与汝豫刻日期,出彼不意,前后夹击,必成擒挨。”太子道:“前者龙虎山张真人曾说父王不可亲征山东,今御驾出关去征北狄,圣见极是。

  京中事宜,孩儿自能承当,不敢贻父王内顾之虞也。”燕王遂点起数千人马,径出居庸,调集大宁、辽阳、朵颜各路兵将,亲征漠北。

  燕王出京之时,正刘元帅拔取德州之日也。只因王师先截断了景州,并无报闻,直到保定被围,河间已失,两处羽书络绎,方才知道。太子大惊,随与众文武商议。一面先令在芦沟桥平野地方搭造高台,一面选择威望重臣户部侍郎段民,升为戎政尚书,敕赐上方宝剑,总督诸路军马,便宜行事。忽又报到:保、真两郡皆为济南攻拔,赵王燧、齐王煦同出喜峰口,追从燕王北征去了。太子正虑高煦劣蹶,不肯承顺节制,得了此信,返觉放心。随又遣镇远侯顾成、成安侯郭亮、兴安伯徐祥、忻城伯孙岩并京军二万,统随段民前往镇守涿州,以为京都屏蔽。

  段民下令道:“青州妖寇占据中原已久,今以百胜之威驱兵直进,虽有贲、育,难与争锋。莫过于坚壁清野,闭关不战,暗暗使人扰其饷道,使他进退两难,然后乘势击之,可保万全。

  要知道东宫之意,只须守得住涿州,候皇上回銮夹击,便是将士之功。若令目今进战,虽胜弗龋贼人到日,如有敢言出战者斩。”诸将士说到济南,个个战栗,一闻此言,心下皆已安然,齐声应道:“悉遵将令。”段民即分拨顾成、徐祥、郭亮、孙岩四人分守四门。又涿州城北环绕拒马河,每当春夏,波涛汹涌,非舟莫渡。随命都督李彬、谭清于北岸扎立两大寨,设方舟一百只,泊在北岸,令都指挥梁铭管理。如欲渡时,撑来接连南岸,比桥梁还稳。“若敌人来到东北、西北角上,即隔河放枪,不许他立寨;若敌人率兵围城,即渡河袭击,击败而止。其有随机应变,统候临时发令。”又命李谦与伊弟李让各统精兵一千五百,马步相半,前去邀截饷道。布置才定,王师先锋大将小皂旗、金山保、小咬住已到城下索战,大骂竟日,并无一人答应,只得退回十里安营。

  次日,刘元帅大队人马齐到。时正五月初旬,天气炎热,令军士赤身裸体,在城下指着百姓百般痛骂,守城将士都像聋子,不曾听见半句。刘元帅遂指挥军士攻城,北岸燕兵都跳在船上,一齐放起排枪,倒被打伤了好些。元帅亟令鸣金收军,也点起排枪弓箭手,向前去与他对敌。两边火枪药弩同时竞发。

  却不知燕军船上都遮生水牛皮,表里两层,中间虚着一寸,任凭利害枪弩,只能透得外面一层;燕兵并无作损。又被顾成、郭亮领兵出东门,从刺斜里杀来,又折了一阵。元帅心中愤闷,遂令金山保飞奏带师请示。月君营寒与刘璟相距止百里,不半日就到。金山保将燕兵情形备细奏闻,月君道:“彼撄城固守,自是怯战,必来扰我饷道,以图侥幸于万一。探得我在此间,决不敢远来。且再退兵百里,设伏中途,先擒了劫饷之贼,则胆落而城可拔也。”遂唤范飞娘:“汝领壮士一百名,于今半夜前往某地方,拣高冈处所,如此如此而行。”又命女金刚与满释奴带二百铁骑,于明晨前往飞娘处所,如此如此行事。又烦聂隐娘、公孙大娘各统精骑一千,于明午向大路接应厮杀。又令飞骑密敕运饷军士:“倘遇燕兵来劫,即弃粮车而走,毋得交战,致伤性命。”拨置方毕,忽绰燕儿自荆州奏吕军师又命来到营门,月君召令进谒。燕儿奏道:“军师战舰造完,水军训练精熟,有表请示进取安庆、克复南京日期。”月君看了奏章,谕燕儿道:“军师南征日期,孤家颁旨到那边去。不上五十里,见有数百军士纷纷跑回,大嚷:“燕兵劫了我们粮饷去了!”金山保知道是帝师敕令,不去管他,径自回营。

  那劫去军饷,便是段民差来的李谦弟兄,月君原拚着数千石粮米诱他的。得了这一次大利,意气扬扬,又哨将上来,恰又遇着五六车粮草,李谦挥兵杀入。王师呐喊一声,不敢迎战,又都跑了,李谦据鞍大笑。猛抬头遥见有个女人,面若梨花,头挽盘云肉髻,束着翠味冠儿,身衣淡黄兖袍,上罩素帔,下系玄裳,跨着一匹桃花马,立在冈子上,后面摆列着好些旌旗。

  李谦道:“此处有伏兵哩。”冈子背后早突出一员女将,番妆结束,领着铁骑径去抢夺粮车,李让便挥兵迎杀。李谦望见冈后伏兵尽出,只这美人独自站着,心下忖度:“这女人想就是姓唐的了,不可当面错过,我且活擒他来,不但受用个绝世美人,还成就个绝世的功名哩。”一骑马、一条枪,飞向前来,径抢上高冈,震地一声,连人和马,都跌在大坑之内。冈背后跳出三四十名健士,挠钩套索齐下,活捉起来,早被女金刚一锹,连脑带背,跕断半截。那高冈上站的女将,即范飞娘也。当下遂与女金刚飞马前去助战。满释奴正在重围之内,女金刚大吼一声,当先杀入,迎敌者纷纷堕马。李让正迎着范飞娘,见身无甲胄,举枪便刺。飞娘手舞着两把宝剑,右手隔过枪,左手宝剑飞去,早中咽喉。燕兵尚不知主将皆死,恃着众多,只是混战。忽西南角上旌旗蔽日,金鼓震天,两位剑仙统着大队人马杀来,燕兵大溃夺窜,剩不得几个逃回,倒是粮车先被推去了。剑仙女将自去缴帝师严令。随有探马飞报与刘元帅,便教取李谦、李让首级,拴上长竹竿,并悬白牌一面,大书“段民截饷妙计,送下两颗首级,羞死羞死”。令人挑向城垛上边,唱一回,骂一回,城中无敢答应者。

  元帅乃退军十余里。休养两日,呼绰燕儿问计,对曰:“帝师令末将到此,只为的‘爬城’二字。但贼人严紧异常,恐徒送性命,难以成功。”刘元帅道:“既有内应,必有外合,汝且把难处说与我听。”绰燕儿道:“爬城只是末将一人,外应必须千军万马。若发兵太早,则贼人预备,末将岂能夺却城门?若发兵稍迟,则城内贼兵先应,末将岂能抵敌?即使去刺杀了主将,城外兵马也无由而入。比不得吕军师是千里潜师,掩其不备,可以袭取的。”元帅沉吟一回,道:“汝言大是,我有妙策在此。”随问众:“谁有胆力敢于黑夜爬城?”宾铁儿、平燕儿、泼天风、滚地雷皆挺身愿往。又问:“谁能舞藤牌,滚入千军之内专砍马足?”彭岑、屠龙、曾彪皆言善能舞牌步战。

  宾铁儿大叫道:“若用团牌短刃,小将最能不过,唯元帅所使。”

  刘元帅道:“正好。”各用四人。随授计与绰燕儿道:“今日是二十一,至半夜方得月上。汝同平将军与泼天风、滚地雷,在更深昏黑时候,悄然至西城下,只用软梯两乘,飞身而上,杀散守陴贼兵,径砍城门,自有人来接应。”四将遵令,各自整备器械去了。又唤宾铁儿、彭岑、屠龙、曾彪授计道:“汝等各披软甲,止带牌刀,在南城门外左右埋伏,但看城门一开,便放连珠纸炮,径行杀入接应。无论马步军兵,舞牌滚进,但剁其足。此以寡敌众之策。随后便有接应。”四将也遵令去了。

  又唤瞿雕儿、阿蛮儿、卜克、董翥、小皂旗、楚由基六将吩咐道:“汝等于三更以后,飞驰至南门,离城二三里伏着,但听连珠纸炮,奋力向前截杀,占住城门,随后大兵就到。”六将也遵令去了。

  绰燕儿、平燕儿等皆在黑暗中步行,神不知,鬼不觉的到了城根。方交三更,守陴燕兵全然不知,辛苦了个把月,都有打盹熟寐的。绰燕儿竖起云梯,四将腾身而上。有两个巡更的叫喊起来,赶上前,一斧一个,了当性命。有醒着的跳得起来,措手不及,都被杀了。飞奔到城门,举太斧砍时,门闩是用铁叶裹的,不能遽断。城门兵卒皆已惊起,持刀杀将出来,被泼天风、滚地雷两人截住,杀的杀了,走的走了。绰燕儿、平燕儿方砍开城门内一重门,适郭亮领着百骑巡城,闻有异变,飞马而来,列炬照得通红。平燕儿道:“我三人去迎敌,绰将军可速砍开外重门闩,放人来接应。”绰燕儿飞步向前,也是铁裹的横闩,用力砍下数十斧,方得砍作两截。泼天风等三人身无铠甲,皆为燕军所杀,都拥至城圈内来。绰燕儿着了忙,亟开城门走时,腿股上早着一箭,昏倒地下。城外宾铁儿四将疾放连珠纸炮,一涌而入,不知就里,见有人仆地,只认作燕兵,返加一刀,完了性命。

  四将奋勇滚进,乱砍马足。郭亮倒撞下来,被宾铁儿当背一斧,砍个透明。那城圈洞内原不多大,燕兵进退不得,奋力乱杀。四个之中,屠龙死于非命。幸瞿雕儿六将俱到。

  正值月色明晃,楚由基、小皂旗神箭齐发,早射死了数个,又被宾铁儿、曾彪、彭岑砍翻了好些,燕军多弃马走了。三将就夺来骑上,与雕儿等占住城门。燕将顾成、徐祥闻知,又带着五百军士赶杀将来。瞿雕儿大叫:“宾将军可守住城门!”便飞马向前迎杀。六将虽勇,如何当得燕军只有增加。又是巷战,难以施展。正在危急之候,元帅大军已到。三声大炮,尽杀入城,个个是长矛利戟,直前乱刺。燕兵又挤住了,无处逃命,自相混战。顾成见头势不好,拔刀自刎。徐祥从乱军中走脱,孙岩也逃出北关去了。其夜段民巡视拒马河,歇在北岸营内。

  闻得炮声,疾忙点兵来救,恰见孙岩奔回,喘吁吁说城已失了。

  段民大叫一声,自从马上投下,跌得几死。

  刘元帅方定了涿州,返折了五员大将,心中甚是凄怆。监军谭符进计道:“拒马河北贼兵尚锐,宜出不意,就今夜破之。

  某于出兵之日,预料及此,已备有布囊一万在后营,事可立办,迟则恐彼设备,未易图也。”刘元帅会意,即命小咬注金山保点起六千步军,“于二更天各负沙土一囊,听乡导人指示,在浅狭处堵塞河流,横接两岸,待马军渡毕,杀向敌寨。汝二人亦尽率步军渡河,看他船上的兵登崖去救时,即便乘势向前抢他船只,接渡大兵。”又令火枪手一千,弓弩手五百,“多带旗帜金鼓,悄出北关,将旌旗遍插河干。只看城上扬起白旗为号,便一齐擂鼓,向河北船上五百弓弩齐发,只射一矢,便都偃伏在地,避彼排枪。再看城头挑起红灯,再发弓弩,随又偃伏于地。俟我军杀到对岸营内,然后齐放火枪。若贼人仍以排枪拒敌,依旧偃伏避之;若贼人上了北岸,掩袭我军,即放炮擂鼓,遥助威势。如有错误者,斩首以徇!”又下将令:“瞿雕儿、小皂旗、楚由基、董翥率领精骑三千,限于半夜渡河,直砍贼营。”又命卜克、郭开山、曾彪、阿蛮儿率领骑射手二千,随后接应。元帅自统彭岑、宾铁儿,铁骑五千,出城候船渡河。

  谭监军在城上举号指示。部署已定。

  先是,六千步兵出了南关,每人只取沙土一囊,顷刻而办。

  乡导的人引至河流浅狭所在,各人卸入河内,填得稳稳如平地一般,瞿雕儿等早已疾趋而过。距燕营只有二十里,城上白旗已经招动,城下伏兵大擂战鼓,各放起箭来。燕兵举火一看,旌旗遍满河干,遂连放排枪,却又寂无一人。才定得手,又听得金鼓齐鸣,乱箭如雨点射至。疾忙又放枪时,但见旌旗飘飐,不见半个人影。段民在中军帐也听得了,如飞出营看时,雕儿等四将已近,喊杀之声,惊天震地。段民立马营门一看情景,认煞了对岸是虚张声势,就一面挥令李彬、谭清二将迎敌,一面将号旗展动。那船上的排枪手见了,争先上岸,从左侧来打王师。恰好卜克四将统着骑射手正到,弓利马逸,枪手还未点着火,早被射伤好些。小咬注金山保率领步军又到,皆是长戟,也从侧肋杀进。枪手早已放枪不及,又无别项军器,如何抵敌?三分之中,杀去一停,余皆奔散。方舟悉为王师所夺,撑向南岸去了。卜克,郭开山便来接应。瞿雕儿等与燕将李彬、谭清合战。曾彪与阿蛮儿不分好歹,率军径砍大寨。那时燕营内尚有孙岩、徐祥、孟善、唐云、梁铭、徐理等上将数员,精卒万余,一齐杀出,将曾彪、阿蛮儿千把军士裹在重围。只听得一声炮响,刘元帅大队登岸,铁儿、彭岑奋勇当先,横冲杀入。段民亲自擂鼓,燕兵殊死力战。那边李彬、谭清当不起前有雕儿、皂旗、由基、董翥,后有卜克、开山,杀得大败奔回。

  返将寨前自己人马冲踏,顷刻溃乱,王师乘势奋呼攻击,若山岳震压,燕兵大败。李彬、谭清、徐理、唐云皆殁于阵。孟善、徐祥、孙岩等大叫:“段元帅徒死无益!”此时由不得段民不走,三将保着向北逃命。

  刘元帅手挥宝剑,率众追赶有六十余里,忽半空中飞下一对白鹤,嘴中衔着两面小白旗,就地一跃,化作两个道士,手展白旗,招呼燕兵走荆王师赶到时,但见横排着十余里长、万余丈高的铜墙铁壁,挡住去路。从此夫建文位号悬日月,已焉哉永乐山河传子孙。且看下回端的。

  第九十六回孛夫人暗施毒蜮妖蟆

  太阴主小试针锋剑炁

  一双白鹤化作道人,手执白旗,布作危城峻壁,这就是太孛夫人的异术。那太孛夫人也是天上列宿。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五星,为五行之正气。又有炁、孛、罗、计诸星,为五行之余气。所谓余气,即属邪气。其星即气之精也。天地之道,邪不胜正,是一定之理,而邪必干正,又属一定之数;从未有邪正并立而可以相安者。太孛夫人是孛宿,乃五行中水之余炁,月君上应太阴星,为五行中水之正气,与太孛夫人是一邪一正。内典云:孛星犯太阴,则月蚀;罗星犯太阳,则日蚀。

  孛与罗一水一火,皆邪气之干正也。如来为无上圣人,四大部洲,总在慧照之中,这是最真最确的话。可知道孛宿与太阴君在天上便为仇敌。到嫦娥降生之后,勃星也要下界来争斗一番,又未奉上帝玉旨,不敢转世投胎,心下气忿之极,他就自陨于陕西泾水之内。西方属金,金能生水,也取个相生之义。

  泾水旁边有个草庵内老尼,正站在门首,见天上火球般一个大星坠入河中,声若沸汤,溅起波浪数尺,顷刻间那星已滚圆的浮在水面,却不随流而去,端端正正,凝然不动。老尼向前一看,像是块洁白的圆石。忽而顶上裂开,透出万丈光华,冲天而起,内含着一个玉卵,老尼大为惊诧,心猜是件异宝。恰又渐渐的浮到河涯,探手在石内,轻轻取出玉卵。

  可煞作怪,那光华如烟缕一般,尽都收在玉卵之内。老尼便双手捧向庵中,在琉璃灯下看时,滑润如酥,洁白如脂,甚是可爱。将佛前珠漆架子上净水碗儿取下,放在那架圈中,刚刚恰好。才脱得手,“爆”的一声,玉卵分开,跳出个小女孩儿来,长有八九寸,好似放光出匣,精采映照一室,在香案上打个滚儿,跳将起来,已有二尺多长,便盘膝坐下。急得老尼口呼“菩萨”,只是磕头。女孩郎然说道:“我乃天上太孛水星,有事临凡,不肯堕落轮回,所以敛精于石卵,汝今收得,便是有缘。

  暂借庵中居住,叨扰几年,汝勿轻亵,致干罪戾。”老尼又叩头道:“只恐地方查问,没话回他,怎担得起干系?阿弥陀佛!

  这就是我出家人拐带人家子女哩。”女孩应道:“当今天子少不得来求我,何况他人。倘来盘诘,我自有法治之。”

  老尼便欢欢喜喜,做些粗布小衣与他穿了,每日饲以糜粥,只三个年头,已像有十六七岁的光景。虽然足不出庵,却常常有几个道装的人夤夜而来,呼他为“太孛夫人”,正不知讲些什么。到老尼病亡之后,孛夫人就走至终南山中玉帝宫内,自言王母化身,特来度世。一时耸动愚民,若男若女崇奉其道术者不啻数万。显出神通,将两个弟子噀口法水,变做仙鹤,化了燕王金栋回来。虽说是构造金殿,其实要燕王知他本事,请去与月君作对的意思。又令人四布流言,说奉上帝玉敕,要去收伏青州妖寇。那时陕西官员正要奏闻,燕太子已奉命而来,巡抚关中,访知的确,亲至终南山,以礼拜请,太孛夫人欣然允诺。于五月望日,降临在芦沟桥的层台上,凑个正巧,救了燕兵。那两面挡住王师的白旗叫做玉叶旗,虽然化作铜墙铁壁,却是柔软的,若撞动了时,就压将下来,又比山崩还利害。

  当下小皂旗、瞿雕儿等勒马看时,那座墙壁在半空中闪闪摇动,竟像是活的,心知古怪,挥军亟退,幸不曾着他道儿。

  刘元帅谓诸将道:“此妖术也。”随飞报帝师。时程亨与曾公望从和曲州狮子山白龙庵内建文帝处回来复命,月君正在召见。

  具奏帝已亲幸黔中,去寻东宫,期至八月回銮复位。月君大喜道:“朕可一战成功,逍遥世外矣。”遂下令元帅撤兵,回屯河间地方,自与鲍、曼二师并两剑仙及素英、寒簧、胡胎玉、连珠娘四仙姑,于夜半凌云前往,其范飞娘、回雪、满释奴、女金刚四女将拨与神兵三百为后应。

  刹那之顷,已至芦沟桥。前面有三座层台,中间高台上端坐一神女,左右两台略低二三凡。左是瓣发道姑三十六人,右是星冠羽士三十六人。皆用一片似烟非烟、似霭似霭笼罩着四面。曼师道:“趁这时候,我放三昧火烧个尽灭,却不是好?”

  鲍师道:“你不看他顶上显出光彩是至阴之炁?倘或水能克火,岂不折我第一阵?”曼师道:“我的真火岂是凡水可制的?”

  鲍师道:“毗耶那的火如何令甥女的水便能制伏?大凡火出在人之丹田者,自有丹田之水可制。道兄切勿举动此火。”月君道:“火攻最为利害,何况道家神火。倘有不应遭火劫者一概烧之,有妨道行。我且与他先礼后兵。”曼师道:“还有一说,他在高台之上,我们安营在平地,固为不可。若站在空中,亦非常法。待我把刹魔甥女取去的九仙台移一何如?”鲍师道:“我知你要这座九仙台假公济私了。”

  月君道:“可以不必惊动圣主。”即呼口气吹去,霎时祥光缭绕,瑞彩盘旋,早结成一座三层的五玉灵台。都坐在第一层上。东方日出,照耀得璀灿陆离,不可正视。乃令寒簧大呼:“是何仙灵,可速相见!”不知月君在这边嘘气成台,太孛夫人早看得分明,心中暗惊道:“神通不校”又见鲍、曼二师及两位剑仙都是有名人物,四位仙姑又是成气候的,料着自己部下不过假借些幻术,岂能与之争锋?就将一种最恶最毒,神不闻鬼不见的东西安排下了。乃撤去台前白旗一面,现出那天生地化的肉身出来。怎生法相,但见:发盘肉髻,身着铢衣。发盘肉髻,瓣来浑似九纹龙;身着铢衣,绣出真成双舞凤。面非傅粉,含皎月之光华;目不横秋,射流星之芒角。依稀远黛,风流岂学卓文君;婀娜纤腰,舞动休猜赵宜主。若说到玉酥胸内,玄微幻术压天仙;更喜他湘水群中,香嫩奇葩怜佛子。

  月君慧眼一看,知是处子,便生欢喜心,回顾众仙师道:“处子学道,须要成全他为是。”曼师道:“帝师爱他是处女么?

  待我这个光头弄他个死活不得。”

  月君忍不住笑,拱手遥向着孛夫人道:“道长请了,请问道长来助燕王是为恁么?”孛夫人也举手道:“请问你助建文是为恁么?”月君朗应道:“我乃奉天之道,行天之讨,为万世立君臣之极。”孛夫人呵呵笑道:“好胡说!建文数应亡国,永乐数应得位,我乃顺天之命,行天之罚,且为我报万劫之仇。”

  月君又问:“我与道长风马不及,有何仇报。”孛夫人厉声诧道:“汝乃太阴婢子,我乃太孛星君,世世为刀。天上有广寒宫阙可避,而今罚在尘世,可可又遇着我,除非躲到黄泉去才得命哩。”月君欠身道:“如来以解冤消结为本,今幸与道长相遇,何不略去前仇,返结新好,同皈至道?”孛夫人道:“即然如此,汝可随我为婢,尚不失在弟子之列。”

  鲍师听了大愠,便将妒妇铁叉飞起,正照着顶门下来。孛夫人早在袖中取出一根树枝,细如笔管,长不盈尺,向空掷去,就有丈许长短,正格着铁叉一击,火光迸裂,叉儿堕落尘尘埃,依旧归了顽铁。曼师大骇,便将鹿角捧掷起来迎,“乒乓”几下,把鹿角打作数段,纷纷的坠下。月君见坏了二师的法宝,口内轻轻呼出一缕青烟,就是所炼的剑气,飞上青空,劈向树枝的叉上,整整分作两片,又被青炁旋绕不放,带了回来。

  众仙师亟取看时,那树枝外玄内赤,精彩射目,都不认得。

  忽而素英等四位仙姑各攒眉叫苦,台后范飞娘四将又都抱着头,满地打滚,两剑仙亦站立不住,说道:“我们怎亦觉头晕得很。”曼师向台下指道:“那沙土中都是些恁么东西,在那里探头探脑?敢不是作他怪?”月君运动慧光一照,见有无数形如四足小蛇,含着土上的沙,喷射人的影儿。鲍师道:“此短蜮也,怎这般利害?”曼师道:“太孛是水精,怪得他收取水边的孽虫,弄出这个伎俩来。若射了老尼的影,顷刻烧成灰。”

  月君笑道:“曼师只顾首自己。《诗》云:‘为鬼为蜮,则不可得’。蜮之利害,与鬼并称,以比小人,则其暗中毒害人的伎俩可知。大凡君子光明正大,责人以过,治人以罪,天下皆知。

  比不得小人,外貌若为欢笑,而心内藏着机阱,把个正人君子陷害至于死地,尚不知小人在暗中布置也。此物射人之影,受毒至死,茫不知其病之所由来,与小人之害君子无异。亦犹夫鬼之作崇,无影无声,人皆不可得见。诗人比讽,最为精确。

  我今见此短蜮,不觉平素恶小人这念勃然而发,这个恕不得了。”曼尼笑道:“我岂不顾他人?只要成全帝师行宋襄公之仁义耳。既如此,我便放火了。”月君止道:“火性炎上,他若钻向沙土之内,如何烧得尽绝?我有当日杀八蜡虫的三千六百绣花针在此。”遂取来向台下抛去。那短蜮止有千百之数,神针太多了,一个短蜮就钉有两三个针,顷刻尽死在土内。余曾有短蜮诗一律云:江边有短蜮,无影更无形。

  激去沙如矢,飞来毒更腥。

  嬉游从汉女,幻化动湘灵。

  安得罡风力,驱之入窅冥。

  诗内“湘灵”,“汉女”以比君王。要知道小人不得于君,便无权势,虽有害人的毒计,也还施设不来。若人主一时误信了他,就像汉之党锢、宋之朋党,把天下正人君子都害个尽尽绝绝。诗人无物可比,借个鬼蜮,也还是万分比不来的。闲话休题。

  月君虽诛了舍沙之蜮,独是素英等已受了毒,个个狼狈。

  鲍师道:“短蜮秉水之毒气而生,又经太孛邪气炼就,纯是阴毒,力能灭阳。人之阳气有限,被其阴毒,无异熔冰出于炉内,弱者三日五日死,强者七日死,阳数尽于七也。今诸弟子道行已成,纯阴之体皆化为阳,不过玄黄交战,至于七日阳气来复,则阴邪消灭,必然全愈。其女将幸在台后,受毒尚浅,亦无妨害。若两位剑仙久成正道,不过一昼夜即愈。虽不怕他,但恐再有阴毒暗害之计,不及提防,宜远避之为善。”月君深以为然。遂打发两剑仙同素英等四仙姑、飞娘等四女将,于夜半悄然前往涿州白塔寺中静养,然后与鲍、曼二师再出台端。

  太孛夫人正因水蜮被害,心甚恼怒,今见月君只得三人,其余皆无踪影,道是已经受毒死了,心下私喜道:“我折了一枝扶桑木,也就坏了他两件兵器;我折了八百水蜮,也就坏了他好些弟子。到底是我上风。”只听得对面朗声:“孛夫人,好好解此仇怨,帝师与你结个姊妹罢。”孛夫人大骂:“贱婢子,是个什么帝师!”你坏了我法宝,害了我部曲,就要求做我的厮役也不能勾了,敢出大言,说恁的姊妹!”就探手在锦囊内取件东西出来,怎生模样?有《南歌子》词为证:鼓吹人猜似,官私帝问将。陂陀金背跳波行。一线光芒,直射斗牛长。

  乃是金背虾蟆一个。《太平广记》载有娇蟆蚀月,即是此物。身体不过半尺,其光华发越起来,直能上凌月魄为之失色。

  这是什么缘故?因广寒宫中有三足玉蟾,是他同类;一个成正飞升,一个成妖堕落。不胜嫉妒忿恨,所以吐出邪气来侵凌他。

  有时月光被夺,竟像个蚀去一般,岂不利害。太孛夫人因他蚀月,是与己同仇的,所以收他来陶冶一番。那妖蟆的光华越发火上添油,非同小可。或是血肉之躯,被他射在身上,无异烈火燔烧,顷刻糜烂。就是鬼神无形之气,沾着些儿光彩,也就登时涣散。幸亏素英等豫先躲去。这件东西立见效验,比不得水蜮侵来可延时刻的。太孛夫人只道月君纵有法术,是已转凡胎的肉躯,自然禁不住的。那里知道月君从幼服的鲍姑仙液,又得了上笈天书,吞了老祖金丹,修炼了四十余年,已成金刚万劫不坏之体。曼尼是无始以来的魔道,皈依南海,又成正觉。

  鲍姑是大罗天仙,化身下界的。那妖蟆只顾在口鼻囟内喷出万丈光华,一直射去,绕着三位仙真玉体,竟像个裹在光华之内的。月君尚不知是何意,鲍师道:“宜亟诛之,以正其千百年蚀月之罪。”那边孛夫人见妖蟆无力,方欲收起,忽有白丝一缕,从空中飞下,正穿入妖蟆金背正中央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九十七回坎藏水火生红焰

  土合阴阳灭白波

  平空飞下白丝一缕,正正的将金背虾蟆与台上的木板直穿个透。太孛夫人亟看时,一声响,木板分开一线,那白丝卷着虾蟆飞过去了,真如紫电一掣,回眸不及。却就是月君剑丸,其神通越大了。那青白二炁收束起来,无异丝缕之细。舒展时,白炁就似银汉,青炁就似碧霞。盘旋激射,何止百丈。

  太孛夫人也识得是剑炁,心中暗惊:“前日坏我扶桑杖,是股青炁,而今又是白炁,难道他有两把神剑?倘或竟飞到我顶门上,将何以御?我在这里暗算他,不要倒中了他的暗算。”遂将一顶素霓伞盖住全身,两面玉叶旗遮护左右两台,就是天雷也不怕劈下的。还有两件法宝:一名水精珠,珠中有一红窍,窍中蕴着烈火,射将出来,浑如一条火蛇,其焰直飞百步之外,着人肌骨,便成灰烬。若使神仙沾了此火,即不能腾那变化。体是水精,而其用返在于火。一名赤瑛管,原是辰砂结成,其色正赤,故以玉瑛为比。管端亦有一红窍,内中却含着水银,其体止长数寸,光滑无比。朱砂为水银之母,水银乃朱砂之子,母子相生,是开天辟地产成的奇物。他的水银射将出来,与珠瀑无异,人若沾染一星,即时骨软筋酥,身体俱化。纵是大罗天仙,一污了身,那顶上三花、胸中五炁,也就消散。其体是火,而其用却在乎水。一是水中有火,阴中阳也;一是火中有水,阳中阴也。此二宝互相制而复相济,唯水精珠中之阳方能济赤瑛管中之阴,亦唯赤瑛管中之水方能制水精珠中之火,更无别物可以降得此二物的。

  太孛夫人随唤左右男男女女弟子分付道:“我错看轻了这泼婢子,倒把水蜮、金虾蟆丧了性命。我今用着我至宝,他必然逃走,汝等可都化作仙鹤飞赶前去,就像衔金栋的一般,把这三个尽行啄来,休得放走!”随向怀内取出那颗水精珠,托在掌中,说了句“如意吐火”,只见珠心里跃跃欲动,喷出一道火光来,犹如电线,直射过去,飞作百道焰光,无异列炬,将月君烟霞所化之台登时烧散。曼师亟向坎宫呼口气,化为骤雨,翻江的泼下,不但不能熄他,返觉火势越越大了。鲍师亟呼兑宫少女风来以返其火,不意那火竟扑到身上,空中四只白鹤遂舒爪来攫,鲍师见势头不好,即化道金光而逝。

  月君与曼师被火四面裹住,无法可破,亦只得化道清风,直凌霄汉,赶上鲍师去了。直至涿州清凉台上,方才剑了原形。回望时,太孛夫人正在那边回收火焰,招回仙鹤哩。

  曼师笑道:“你看老鲍这件八卦仙衣,烧去了一半,再走迟些,尊躯也剩半个。”鲍师发嗔道:“你的烈火袈裟原是大士的,所以火不能烧。俗语云:借人衣,不可披。可不羞也吒。”

  曼师大笑道:“不好了,帝师所穿的开辟朝衣也是天孙的,可不羞也吒?”月君道:“曼师以五十步笑百步,怎得人心服?

  我有龙女所献的冰绡,是入水不濡、入火不燃的,为师太太另制件八卦衣罢。”曼师道:“倒不如火浣布的,烧了之后,仍然不损,倒比道长的仙衣还好些。”鲍师乃换了件六铢无缝天衣,向曼师道:“你自恃有这件大士袈裟,可只在火里过活,怎的也走了?还敢笑别人呢。”曼师道:“赌着,我与汝大家不走如何?”月君道:“不用戏言,从来水能克火,一定之理。怎么曼师下这大雨,像个火上添油的?”鲍师道:“若下灭了这火,他的嘴敢是夸个无量无边。”曼师拍着手道:“回风返火自烧身,罢罢,我且不说,看你说出甚来。”鲍师笑道:“蠢老尼,你那里知道,那雨能灭火,风能返火,总是人间之凡火。即如花炮内之火,所籍者不过药力,雨就不能灭,风亦不能返,何况法宝内之火,又为道术炼成的。”月君道:“还有一喻,人身五性之火延烧起来,纵使日饮凉水,而其火愈炽;日扇凉风,而其热愈燥。”

  曼师道:“都说得好,且请问怎的治他?”月君道:“你看他珠是水精,而蕴含着火,乃水中之火也,必得火中之水,方可制之。”鲍师道:“诚然,然不可得。我有从治之法,须要得曼师走一遭。”月君恐曼师作难,即忙应声道:“但请明教,我自会求曼师。”鲍师道:“须得旃檀香木,方能制灭此火。”曼师说:“好诳语!问尔出在何典?”鲍师笑道:“野哉,尼也!

  ‘尼子于其所不知,盖阙如也。’五行之道,除金生水、土生金之外,如水能生木,而亦能腐木;火能生土,而亦能槁木;木能生火,而亦能灭火。要知木得火而通明,究竟火附木而俱灭;天下有木既成灰而火不熄者乎?”曼师道:“就算做是,是何必用旃檀香木?”鲍师道:“燧人氏钻木,冬取槐檀之火。

  则知檀为阳木,与阴火适相契合。然此非凡火,若以凡木当之,一燎成灰,而火又延别物。唯旃檀为仙家之木,内胎神火,属阳。以火引火,同气相求,谓之从治。从治者,从其性而治之;能治即能制也。而且檀木之性至坚至刚,竭火力以燔之,方得焦枯。此之阳火灭,而彼之阴火亦灭,同归于尽矣。”月君鼓掌曰:“善哉!列子以传薪谓火不灭,师以附木谓火亦灭,各有至理。少不得要烦请曼师到西乾竺去伐枝檀木的。”曼师道:“不必天竺,我刹魔甥女就有旃檀香林,取枝来打什么紧!倘若灭不得火时,把这个道姑头发烧起来,兀的不是燎毛?”鲍师笑道:“你且小心着,我做首诗来送你:坎坎伐檀兮,负之肩之上兮。不慌不忙,胡瞻尔有此秃贼兮。”

  尚未吟完,月君大笑,曼师忽不见了。

  未几,从空掷下一株旃檀香树,曼师却在树内钻将出来。

  鲍师笑道:“多因是拿贼躲在里面的。”曼师道:“且不与你斗嘴。”遂一齐飞向前去,仍旧结下层台。曼师大骂:“泼贱人,快把你那话儿放出火来!”太孛夫人自想这件东西除了赤瑛管,更没有甚破的,就将珠来一洒,喷过去时,竟似条火龙,盘旋抽掣,好生利害。那时旃檀香树早已植在台中,火焰旋绕在树间,“哗哗剥剥”,片时烧为黑炭,火气全消,焰光尽灭,月君大喜。曼师又大骂:“怪妖妇,你还有甚话儿,再放些水出来罢!”

  太孛夫人正为水精珠内火熄精枯懊恨之极,忽又听得骂出这些话来,却像人知道他有赤瑛管的,沉吟了一会,自忖:“此二宝天生配合,互相制伏的,今珠内之火竟为木降,难道管内之水也有别物可以收得么?到此地位,不由他不显出来。”就将赤瑛管握在纤纤玉手,叫声“如意儿”,早见管眼内涌出一缕素练,长有丈许,散作喷筒相似。有词为证:初看若千百颗珠玑错落,再看若数百道晶玉辉煌。飒沓疑闻剑戟声,惨于锋刃;拉杂似含火爆气,毒胜硝磺。漫饶你皓月之中,逞其伎俩;可恶他太阳之下,显此精神。

  曼师笑道:“真个放出水来了。”说犹未毕,早把层台打灭。

  鲍师大叫:“大叫,沾不得身的!”即遁形去了。曼尼就倒栽葱撞入地下,月君却飞上太清。看那水时,也竟向空中射将上来。

  正有许多白鹤,轮翅舞爪,要在那里攫人,返溅着好些,纷纷坠下。原来都是人变的,顷刻肌肤腐烂。月君太息道:“好狠毒也!”即飞向清凉台。

  鲍师已在台上,曼师却从台底下钻将出来,鲍师拍手大笑不已。曼师道:“敢是风了!”鲍师道:’好袈裟,好袈裟!好端端打了个洞儿嗄,险些儿在光头上也打个小小的洞儿。请问你像恁怎么样?”曼师亟脱袈裟看时,肩上打了一孔,恼得三昧火从眼光射出,发作道:“若在有毛的脑盖上打个窟笼,请问你像什么样?”鲍师道:“好,好!连帝师总骂在里面。泼怪打坏了你袈裟,不能去报仇,返在家里使威风哩。”月君道:“我知曼师顾不得多少。”曼师道:“真顾不得?我如今只把这泼贱妇扇做飞灰便了!”吐出蒲葵扇,一手擎着,腾身而去。

  月君与鲍师随后也赶上。

  那时太孛地人因反害了自己徒弟,咬牙切齿道:“这三个泼货不要慌,拿住了时,只叫他吃些赤瑛管的水,变做掩攒臭虫,方泄得我的忿!任你腾那变化,也逃不得我天罗地网!且给他迅雷不及掩耳。”随后握赤瑛管似待。恰好月君等正来了,那管中的水劈面就射,曼师如飞就扌扇。不扌扇犹可,好似虞山的拂水,被风一卷,翻起半空,从上溅下。正要躲时,孛夫人早掷起素霓伞,罩个正着。月君、曼师趁势坐入地下去了,单单把鲍师罩祝勃夫人忙叫两个徒弟各执玉叶旗护在四面,自己将赤瑛管的眼儿对着伞的合口处,然后微微揭开,“毂辘”一声,滚下上滴溜圆的火珠来,好像水精珠一般样的,只在台上乱滚。

  孛夫人一手去抓时,直跳将起来:却是寸许长的一位鲍仙师,拱手道:“请了!”即借木遁而去。径到清凉台。只听得曼尼说道:“老鲍被他着手了,怎处,怎处?”鲍师现身笑道:“好扇子!他每害热,叫你打扇去。”曼师道:“有得你说。我这扇子扌扇海海干,扌扇山山裂,正不知是什么水,倒扌扇将起来。”月君道:“李长吉诗云:石人清泪如铅水。好像铅水。”

  曼师道:“不要真是他话儿里面的水?”鲍师捧腹大笑道:“这都是你光头去弄出来的。”月君亦忍不住笑了一回,问鲍师道:“前日师太太治水中的火有从治之法,今这火中之水也可以从治得么?”鲍师应道:“有正治,即有从治。”曼师冷笑道:“这从治之法,不过出在医书上,谓相火藏于肝木,所以木之性与火同生,而火之性与木同死。盖相生而相死者。如今金能生水,你把黄金去治他水罢!”鲍师道:“医书出自轩皇,具有五行玄微至理。即如从治之法,有寒因寒用,热因热用;通因通用,塞因塞用。正治之中,又有从治;从治之中,亦有正治。若执一而论,就是不通的庸医了。将尔比他,差也不多。”曼师发躁道:“你这啬夫喋喋利口,而今正治是土克水,你可能把黄土来治他的水么?”鲍师道:“诚然,后土夫人必能制之。”曼师拍手道:“正治从治,与你不相干一点儿,要卸下担子给人了。”月君道:“虽然,师太太之说良是。”曼师道:“帝师也说是,可写角移文,夹个名帖,即着鲍老去请来,看是怎说。”

  鲍师道:“后土夫人是地祇之主,帝师是太阴之主,怎的学着俗吏用起移文来?”月君道:“我在嵩岳会过夫人,理当亲去郭请,不可草草。”鲍师道:“也不消得。后土夫人之精灵无往不有,无处不然,但须志心皈命,默诵宝号三声,自然驾临。”

  月君随三稽首,三诵后土宝诰。早见五色祥云遍绕清凉台四面,后土夫人已至,只有侍女四人导驾,各提小锦囊二枚。

  月君等恭迎施礼,略叙寒暄。月君又载拜道:“诚以夫人为地祇万灵之主,不揣冒昧,敢祈圣力,收伏水孛。”后土夫人答拜道:“适已知之。第嫌彼有扶桑杖一枝,恐觉费手。”曼师道:“是,是,是扶桑木,已被帝师劈开了。”遂令取来看时,果是此杖。后土夫人道:“彼下界之后,其同类都来讲授道法,如罗星授他赤瑛管,计星授他水精珠,炁星送他素霓伞一柄、玉叶旗两面。因所畏者唯寡人,群星又取扶桑木一节赠之,他就自恃无敌。今日应是败亡时候了!”随取侍女锦囊来,探了二枚土丸在手,向月君道:“这丸是艮土之精,收他水的;这丸是离土之精,收他本身的。”曼师卒然问道:“若扶桑木仍在他手中,夫人何以致之?”后土夫人道:“制扶桑者,是月宫娑罗树。故此说略费手些。”月群大喜,便稽首请夫人驾行。

  夫人答道:“彼见了寡君,就要远循。帝师请往,我就在此收他。”于是月君与鲍、曼二师仍飞向旧处。

  太孛夫人早已手握法宝,一股白浆水如弩箭离弦,激射将来。这边快,那边又快,一土丸从空坠下,化作一座土山,把这股水压在里面,四旁溅起好些水银珠儿,尽钻入沙土之内,不留一滴。孛夫人大骇。不知空中又掉下一土丸,端端正正的在顶上,也化作一座土山,把孛夫人压住,骨软筋酥,动弹不得。曼师随举扇子,向东西两台上轻轻一摇,可怜那些白鹤弟子,正如游丝没影,野马无踪。不知孛星何日归天去,岂料鬼母今朝下界来。试看下回分解。

  第九十八回北平城飞玄女片符

  榆木川受鬼母一剑

  曼尼笑道:“泼水孛,而今压在当路,有甚脸面见人!待我送你一扇,也变只白鹤,师弟们一路登仙罢!”才欲举手,闻空中有声:“请曼师姑恕他,当明正其罪。”原来是后土夫人驾到。月君等鞠躬迎接,就同过那边台上。后土夫人谕道:“孛星孛星,你嗔妒之心太重,太阴星与汝本同类。在天上既已屡肆侵凌,今在人间,又大行凶暴。况且不奉玉旨,偷走下界,当得何罪?如能省改前非,朕当姑矜尔命。”太孛应道:“我性专恶同类的与我不同党,结下仇恨,万世不改的。除非将月宫让与我,就歇手了。”曼师喝道:“泼贱货,死在顷刻,还敢说此大话!”就当小腹下踢了一脚,正中玄牝之户。月君劝住,请于后土夫人道:“圣人以天地万物为心,何处容他不得?不与之较量罢。”后土夫人又谕道:“孛星,你看太阴星何等度量,尔岂不愧死?也罢,燕地所乏者水浆,小民甚属艰难,朕今敕授汝为此方水神以济其渴。毋使有虞,便是积累功行,他日尚可复职。慎之!慎之!”随着两侍女押送至桑乾山小黄河发源处安插。今燕地人所谓水母是也。

  月君再拜而谢,微问土丸神化之妙。后土夫人笑道:“他用的水是炼成的水银,我用的土是炼成的艮土。艮为山,水银属金,本产于山土之内,以气相感而收之也。艮又居东北方,有一脉坎水在内,以性相孚而服之也。到太孛本身为纯阴之水,非纯阳之火不能制之。我所用者高土丸,土中有纯阳也。以天地论之,太阳为阳火,凡火为阴火。故太阳出而火焰无光,水泽之气亦皆消灭。至若阴火之不能制水,犹之乎炊沸汤而火气返从水气发矣。以人身论之,心火为阳火,肾火为阴火。故道家炼离火而成纯阳,一身之阴气尽灭。凡人则自少至老,心阳日减,阴火益强,而阴气愈盛,亦犹之乎炊沸汤而火气皆从水气化,阳气亦从阴气灭矣。所以制服太孛者,非止以土克水,盖取土中之离火,以制其阴邪发越。否则彼遂借日遁去耳,何能镇压其神灵哉?”月君又稽首道:“小童幸闻圣教。”后土夫人乃起辞命驾。月君等拜送之后,就在这三座台上安歇。

  鲍师道:“老曼来,吾语汝,适才后土夫人以艮土收金,与我之用檀木收火,岂不是同一从治之法?汝何足以知之!从来水能克火,而今后土夫人讲的火能制火,这叫做反治。反治者,如药性中之相反者,亦可反用之而治玻老尼,老尼,汝又乌足以语此!”月君笑道:“正治、从治、反治总不越乎阴阳二气相胜之理。若只在五行生克上讲,岂能尽夫玄微道妙?”

  曼师也笑道:“我只脱却二气外,跳出五行中,看这老道姑更有何说!”鲍师大笑。

  早见两位剑仙与素英四仙姑并范飞娘等四女将皆来了。月君一面召令刘元帅进兵攻城,到夜半,同了鲍、曼二师去看北平城形势,以便指示方略。见城堵口排满的红衣炮、子母炮、轰天炮、神机炮不计其数,已知道收服太孛,早作准备了。月君谓二师道:“始作炮者,其无后乎?任是金刚,也经不得炮风一刮。用以攻城犹且不可,何况竟将来打人。这样东西可是打人的?大家拚着将士,化作肉泥便了,那六韬三略、六花八阵直可弃置无用,又讲恁么兵法!甚矣,末世人心之不仁也!”鲍师道:“廿四年前,蓬莱阁上九天教主赠有符囊,大约为此。”月君应道:“我亦想着。噫!玄女娘娘早虑着王师大难,真圣心也。”随返至台上,取出锦囊,向北叩首,然后启看,内有小玉箧,藏着龙蛇符篆三幅,蝌蚪篆灵咒一幅,众仙师皆所未见之物。月君乃九叩首谢过,然后向着北平城焚化符咒。就那火焰飞处,一声震雷去了。曼师道:“原来是遣雷神打碎这些炮。”月君烦隐娘往视,回报炮位皆安然不动,正莫测其妙用。

  次日,刘元帅大兵已至,月君谕道:“北平城头炮孤家已用法禁制,尔等放胆攻城,毋或坐误。”王师莫不踊跃。遂长驱直捣城下,守陴燕卒一齐放起炮来,没有半个响的。王师大声鼓噪,遂将永定、彰义、沙河诸门重重围祝燕将如飞报知太子,太子大骇,亲率文武百官同到城上,令军士取火再放,却像是实心的木计,动也不动。学士杨士奇叫打开一个看时,见内里火药水津津的都是湿透的。那时先锋楚由基早见城上有柄九龙黄伞,伞下盖的一人正站在堵口边,心猜是燕世子,即便拈弓搭箭,“飕”的一声,那伞沿上金龙竟舒出五爪,将箭一格,堕在尘埃。城下看得分明,城上倒不知影响,只道是强弩之末,力不能及,然已吃了老大一惊,即回朝商议。太子谕诸臣道:“敌人有此异术,何难隐身入城?里应外合,此不可不虑。卿等有何良策以御之?”杨士奇奏道:“殿下圣虑良是。

  目今皇上已大胜北寇,旋师之期不远,以臣愚见,莫若遣大臣二员,前赴敌营,佯许归藩,崇奉建文年号,俄延数日,保得无虞,候銮驾回时,自然别有方略。”太子道:“此计不成,徒失体面;如其能成,父皇岂不罪及孤家?请先生三思。”士奇又奏:“臣非创见,当日皇上曾差使到济南,有此一议,今不过再申前说。无非缓兵之意,难道真正奉他年号?一面即遣飞骑奏知皇上,潜师入关,出其不意以击之。就是破敌,亦莫善于此着。”太子道:“依先生行之。谁堪为使?”士奇应道:“礼部尚书吕震,处事精详而有重望,兵部尚书段民,立身刚正,素为寇服,臣举此二人可用。”太子即发手敕,令于明日卯刻前赴敌营议事。

  二人遵旨,当晚即诣相府受了主意。五更起来梳洗,黎明便到城上,令人传说:请让开条路,有官员赴元帅营讲话。攻彰义门的大将郭开山,随飞报与元帅。刘璟道:“两国相争,不斩来使,着放条路与他走。”郭开山即挥兵略退,分开两行。

  吕震、段民望见,随疾驰出城,直到王师大营。刘元帅与谭监军迎于帐处。各施礼毕,吕震具将情愿归藩,崇奉年号,候建文回銮的意思说得缓款曲折,甚为可听。刘元帅呵呵冷笑道:“汝等以哄儿童,将谓我佩剑不利耶?前此严震、胡瀹在济南阙下就是这段言语,诸公卿都要写一奏疏为据。到是吕军师说燕逆作事,可是这两人专得主的?倘若失信于我,自有天兵申讨。今本帅统率六师,正讨其僭逆欺罔之罪,还敢簧辱鼓舌么?”段民厉色应道:“我等出城之际,已拚断月豆而回,元帅乃在利剑唬吓耶?先尊公为本朝元勋第一人,建文既不能返,应得天下非当今而谁?纵使起先尊公于地下,断无说异姓可据之理。由此言之,严尚书亦何曾失信!”刘元帅诧道:“圣主为贼所逼,出亡在外,不灭燕贼,乘舆焉能复返?夫子作《春秋》,乱臣贼子,人人得而诛之。况本帅为元勋之后哉!”

  吕震见不是头势,又婉词以请道:“不允由得元帅,何须动怒,但得转达于帝师,以便复命。”这句话原因月君仁义之名播于四海,可以侥幸于万一的想头。在刘璟,亦必须闻知帝师的。遂立刻差人启奏。但见带回两面金龙雕漆牌来,上各写极大的六个字:一、城下请盟不许,一,限在三日拔城。

  吕震、段民二人相视默然,随起辞而去。刘元帅乃下令诸营:四更造饭,五更饱餐,平明齐进攻城。有能奋勇先登者,不论何人,裂土封侯。如有一人先登,第二人不即奋进,后队能斩前人而登城者,并封侯爵。

  当夜二更,月君与鲍、曼二师在中台静坐,忽有一道红光,直冲座隅,那红光影里早现出鬼母天尊法相,月君与二师忙起身拜接。各施礼毕,鬼母尊谕道:“燕王有柄剑在嫦娥处,可速取来。”月君一想,大抵是那柄剑了,应声道:“在。”随取来奉上。鬼母尊看剑锷上镌有“取建文缴”四个字,乃顾谓月君与二师道:“即以其人之剑,还取其人之命,方使天下后世知道报应不爽。我奉上帝敕旨,往榆木川追取天狼星去,勘问他屠戮忠良之罪。少间日出卯刻,当有玉敕召嫦娥,仍返广寒宫为太阴天子也。”月君返呆了一呆,亟拜道:“皆荷圣母翼赞之力。”鬼母尊道:“这不敢贪天之功。汝平日所行之事,巡察神无不上奏,玉帝极其嘉予,敕旨云:‘集义累仁,上洽天道;褒忠显节,下值人伦。可谓不负朕之诰诫。’是乃嫦娥自己功行所得也。”随掣剑凌空,飞至榆木川,而燕王卒,当日半道人谣云:“复建文,建文不可复,一剑下榆木。”至此方应验。

  道人即张三丰,所以能知未来这数也。

  按史云:永乐二十二年秋七月丁亥,次翠微冈。上御幄殿,谕大学士杨荣曰:“朕还京,当以军国事悉付太子。”戊子,次双流泺。遣礼部官赍书谕知太子。己丑,次苍崖。上不豫。庚寅,次榆木川。召英国公张辅受遗命,传位皇太子。辛卯,上崩。如是其从容暇豫,似乎无疾而终,可疑也。又纪云:成祖北征阿鲁台,至远遁去乃还。秋七月,车驾止苍崖,玻至榆木川遗诏,其夜遂崩。宦者孟骥、马云等索军中锡万斤,召匠入锤匣。殡殓已毕,尽杀匠工,复敕光禄勋进膳如常。军中无一人知者。如是其诡谲变幻,又似乎有故而殂,亦可疑也。而野史则云:永乐皇至榆木川,遇野兽突至,与之搏,被攫,只剩其半躯。所以殓而杀匠,泯灭其迹。又如是其骇闻,更为可疑矣。后来梓宫还朝,不可启视,千载之下,谁能破其疑耶?

  若谓《外史》所言,亦属可疑,更无庸辨。且要写下回嫦娥飞升事也。

  第九十九回嫦娥白日返瑶台

  师相黄冠归玉局

  建文二十六年秋七月辛卯,月君拜送鬼母之后,鲍师问曰:“帝师心中尚有何事?”月君曰:“我空手而来,空手而去矣,更有何事?求师指示。”鲍师曰:“大约劫数已完,王师不宜留此,自我发之,还须自我收之。吕军师前生修于玉局,今生隐在嵩阳,久任军机,已昧夙因。自我始之,还须自我终之,不可不指点其归路。”曼师道:“还有哩,自我借之,还须自我还之,刹魔主之二百万金,要赖了他走哩!”鲍师道:“不要睬他。

  以魔道而与太阴天子结为姊妹,是将此金银买的体面。就如乡里财主与绅宦结了婚姻,倾家去承奉,也是情愿的。”曼师道:“如今却是现任官员为着急事,央人向财主借的哩!”

  月君道:“毋戏言,恩债岂肯负他!等我先打发了两处。”

  就握笔写下一帖,是发与刘元帅的,云:孤家于黎明要往省故国,元帅刘璟可速退兵至河间,俟建文帝回銮,请旨定夺。

  月君问鲍师道:“阙下耆旧诸臣可否亦微谕意,听彼自行其志何如?”鲍师道:“也少不得。”随信笔挥二绝云:广寒仙子下瑶台,只为纲常扫地来。

  恭伐天心行杀伐,凛然正气日中开。

  燕孽魂亡一剑飞,国仇虽报帝无归。

  几多未了忠臣事,留与千秋吊夕晖。

  又写下发与吕军师的五言律一首。都用上玉玺,封作三函,如军机羽檄一般。统付与女金刚,并传入刘元帅营中,从塘汛转发。月君乃谓曼师道:“魔主之债,现放着宫中有碧霞元君仪仗,并诸仙真龙女馈送的宝物,约值数百万金,将来准折也算得过,独是没个移去。”曼师笑道:“枉在世间走一遭,半些儿东西也存不得,真个是空手而来,空手而去了。你这里发了念头,他那里便自移去,不用送得。”月君道:“妙哉!请问二师,我四弟子能随去否?”曼师道:“去得,去得。罡风一吹,好像着了我的扇子,化作灰尘,岂不了了?”鲍师道:“胡说!

  我道家羽化登仙,岂是肉身去的?”随命满释奴积薪于东台之下,候着举火。

  时女金刚已回来复命,王师都在台左右成行逐队的过去。

  各营将士只道又有恁么妖法的人来对阵,所以亟令退兵。唯元帅刘璟料到八九分地位,就同阿蛮儿、瞿雕儿、小皂旗三将统领数骑断后。走不五六里歇下,探望动静。东方微有白意,月君便呼四弟子谕递:“道行浅深,尔等寸心自知。若能尸解,随我上升,即登东台。倘有未稳,不妨入山修炼。慎毋因有我累汝等。”素英四仙姑齐声应道:“身外有身,玄中有玄,幸得相随帝师也。”皆就升台趺坐。曼师笑道:“快放火,四位佳人有了些尘土气,要向火宅中转一回,好换出个新鲜面庞,快烧,快烧!”

  满释奴有些迟疑,女金刚即来举火,曼师又吹口风,顿时烈焰冲天而起。城内城外都道是失了火,连燕国早朝的官员与太子仁宗都上五凤楼来看。时太阳初升,正射着城西,遍空中彩雾盘旋,香风缥缈,隐隐然闻有天乐之声,遥见多少仙官仙吏都着霓裳羽衣,各执绛节云磻,伫立层霄,恰像个迎接人的。

  月君早已穿着天孙赐的混元开辟一炁仙衣,戴着碧霞元君送的蓝玉雕镂九凤冲天百宝冠,束着嵩狱夫人献的伽楠造成五龙衔珠带,蹬着东海龙女贡的青丝织就百花凝香履,拜别了鲍、曼二师,又与两位剑仙稽首作别。范飞娘等四员女将皆俯伏拜送。早有一只素鸾鸟下在台端,向着月君延颈舒翼,若有所诉。

  月君视之,即广寒宫中所驭之由禽。天狼星抢来时,全亏他斜飞退避的。才敛衣坐于鸾背,忽东台一声响,为火崩裂,四大弟子尸解出神,各御彩云一朵,随了月君,冉冉升上云霄。有《天仙子》一阕为证:月爱千秋人耐寡,花怜万劫容如画。问君何事下尘寰?挥铁马,风雷咤,直教杀得真龙怕。

  缥缈素鸾双羽下,六铢衣敛轻轻跨。送君此日上空冥,红埃谢,银河泻,天香重锁瑶台夜。

  满释奴、女金刚大叫:“帝师带了我等去!”月君微微回顾,二女将遂踊身跃入火内。鲍师亟收了二人的神魂,谓曼师道:“女金刚是道兄,满释奴是我的弟子,各带回洞府,水火炼度他们成道罢。”曼师笑道:“两位剑仙各有弟子带去,唯独老鲍、老曼大家带着个死鬼走,不要被他迷了,不是耍。”诸仙师皆大笑。于是聂隐娘携了回雪,公孙大娘携了范飞云,稽首作别,凌空而散。其时燕京内外,远近地方,上自朝廷百官,下至闾巷庶民,无不目击唐赛儿肉身成圣。白日飞升。这样一桩奇事,到是自己部下,只有刘璟、阿蛮儿、瞿雕儿、小皂旗四人在五里以外望见,各拜手遥送,不胜太息,飞马赶上大军,不题。

  却说吕军师在荆州,先于数日前,有程知星从黔中而来,说圣心安于空门,无意复位。赍一玉函,云复帝师之命,便匆匆就道而去。军师方在踌躇,拟欲草疏奏请东宫正位。忽于夜半,辕门传鼓,报说帝师有军机令旨到来。如飞传进,却是一道羽檄。拆开视之,乃黄麻纸上写的五律诗一首云:不省前生事,花开玉局关。

  群真常接珮,玉女每依鬟。

  云绕天彭阙,江回灌口山。

  只今军国重,何日复仙还?

  军师心下了然,是帝师指示夙生,须急流勇退之意。但算知星程途,即使日行三百里,也不得到帝师所在。此诗是先发的了。随传来人问:“已破北平城否?”应道:“那日燕国遣使请盟,帝师不许,限在三日内拔城。即于次日,在刘元帅营中发出令旨,令飞送到军前的。”

  军师发放来使,随布蓍草筮得一卦,乃“天火,同人”,大笑道:“火炎于天,帝师已经上升。卦名‘同人’,是有诸弟子随之。《彖辞》‘同人于野,亨,利涉大川,利君子贞’当应在我。天彭、灌口,皆在蜀中,此正‘利涉大川’。第‘同人’难得,则如之何?沈珂是旧弟子,彼有老亲,不可使之出家。

  唯大将刘超至今不娶,心极向道,但不在弟子之列。”即遣使召至,先将帝师律诗与他看过,然后将所卜之封与归蜀之意细说一意。刘超道:“是耶!军师在南阳卧龙冈梦与诸葛武侯谈心,言有生在同乡、归亦同乡之语,今已验矣。”军师瞿然道:“我竟尚未想到,岂非一定之数乎?”刘超又说:“小将自蒙聂剑师救命,恨生男子之身,不敢皈依女由师。洎承军师垂睐,又忝在部伍之列,亦不敢托于门墙以干军令。今日愿从军师入山,成吾素志。”军师大喜道:“召汝即是此意,但非某所敢启齿。‘同人’一卦,端的不虚。自后宜以师弟相呼也。我向制有道家衣冠,便可带去。”随传令箭,说军师要微行察阅江道:“着棹小快船一只,止用水手四名。顷刻已备。

  吕军师与刘超向阙拜辞,悄然下了小舟。钟声初动,缺月方升。乘着一江雾气,竟溯江陵,由三峡而上,易了道装。至于锦江,舍舟从陆路。经诸葛武侯祠庙,师弟二人进去瞻拜一回。迤逦到了灌口山,再寻着天彭阙,然后探访玉局,在万山之中往来有半月。一日到个去处,陡见千峰叠翠,万木飞泉,回抱着个洞天,有《小重山》一阕为证:翠壁垂萝挂夕阳。一湾清石间过,韵锵锵。幽禽声似唤人行。秋风转,拂面是天香。

  玉洞此中藏。千春松掩映,更筥筈。绝无人到启山房。端详处,惊吠有仙龙。

  看那峭壁上,横题着四个大字,曰“玉局洞天”。其下翠岩分处,有两扇小白石门掩着。吕师贞顾刘超道:“此间是矣,汝为我敲门。”刘超敲至数下,一小道者启门而出,将他师弟两人仔细一认,忽失声道:“师父,师兄,直到如今才回来么?”

  师贞一面步入,应道:“几乎忘了。”洞内豁然大开,绝非人世境界,石梁流水,曲房回榭,皆自天然生就,亦间有人工构出者。琪花瑶草,点缀于石台之隅;白鹤玄猿,鸣啸于松林之妙。

  有《阮郎归》小令为证:

  洞天深锁碧瑶枝,秋风叶不飞。彩霞掩冉数峰西,画屏天半低。猿一啸,鹤双啼,石泉流翠微。参差曲径往来迷,阮郎何处归?

  小道者引至一幽轩,推开小牖,道:“师父请看。”师贞见石榻棕单上坐着个羽士,与自己一般面貌,爽然悟道:“来世不知今世事,开门原是闭门人。”随问:“坐在此几年了?”小道者说:“师父说是神游访道,历经五十四年矣。这位刘师兄因念师父,出山来寻,亦已四十多年矣。”师贞问怎么知他姓刘,小道者笑道:“他姓刘,道号醉石。师父姓吕,道号一真羽士。弟子怎得忘记?”师贞又问:“汝姓什么?”小道者又笑道:“弟子姓韩,道号漱石。师父倒忘了哩!”师贞谢道:“非是我忘,我与汝师兄已经轮回一次,做了多少事业,正不知怎样去投胎,仍是合着本姓。你是一世,我二人是两世了;汝今尚是童颜,我已作苍髯老夫。岂不可叹!”又顾谓刘超:“我与汝前生原是师弟,一到人间,各不相识。今日夙缘有在,幸得同归旧路,再勿复念往事了。”师弟三人不胜欣喜。志心修炼百有余年,各上升大罗天云。

  余按异类,往往有成精而至于通灵变化者。所谓神仙,亦人之精也。以物之无知,尚能吸天地之灵气以运用,而况于人乎?或谓是固然矣,第凡夫肌骨重于泰山,故成仙者多由尸解,何唐月君肉体而能上升耶?曰:古有之,旌阳真君是也。夫所谓尸解,乃身外之身总由一气凝聚孕育所成,有形而无质。至若肉身成圣,则后天之气皆化为先天一炁,其肌骨则坚如金而轻若絮。唐诗有云:“安知仙骨变黄芽”,此之谓与?考真君为吴猛弟子,而猛之成仙,返在旌阳拔宅飞升之后,又将百年,究亦止于尸解。此盖根器大有悬殊,非修持之所能庶几者,又何疑月君肉身之上瑶台也哉?噫!玄机不可尽泄。且看下文结煞。

  第一百回忠臣义士万古流芳

  烈媛贞姑千秋表节

  且说刘璟见月君升天,感叹一番,退兵在河间地方,还指望着建文回銮,进讨灭燕。不意奉到相府密札,召请还朝。刘元帅遂将兵符交与谭监军,止带小皂旗,星夜驰至阙下。原来朝中先得了程知星赍到行在玉函,是令大臣转奏帝师,说圣意决不回銮。即刻又得了帝师封谕二绝句。举朝大惊。所以召刘元帅来商议。文武诸臣佥同在行殿启发玉函视之,乃是一首七言绝句,诗云:杖锡南游岁月深,山云水月任闲吟。

  尘心消尽无些子,不爱临轩万虑侵。

  程知星举手道:“家君夜观乾象,见太阴星移位,女虚分野,王气潜消。又卜得‘涣’卦,亦是解散之义。当日帝在神乐观时,曾卜得‘坤’卦,正是太阴承天之候,也就断定龙战于野,阴阳皆不能相胜,终归涣散的,若逆数而行,必致大凶。

  因此圣意遂决,率笔写了这诗。临时时,家君命星夜赶路,恐不及再见帝师了,果然应验若此。”吴太师道:“燕藩未反时,尊公豫言必反,而今焉得有错!”忽报荆门开府姚襄飞奏密本,吴太师亦即同诸臣启视云;吕军师同着大将刘超驾一小舟,不知去向。次日,道臣沈珂亦挂冠而遁。众文武齐声道:“此无疑是军师也豫知帝师升天,英雄之见,大略相同。”吴学诚拊心道:“噫,天数若是乎?我即于今日往诣行在,君臣生死一处。”刘璟扬言道:“在外开府将军处均宜行文知照,听其自处。

  我辈各行己志可也。”

  于是曾公望收了玉圭,王琎卷了圣容。诸臣皆暂归邸第,整理毕,复聚在阙下,大恸一番,出朝而散。独有小皂旗睁目大呼者三,即拔剑自刎。时董、宾二老将军皆先去世,董翥、宾铁儿正要同扶父柩还葬,遂将小皂旗棺殓,载之而去。

  今将诸臣踪迹悉志于左:

  晋爵太师、前翰林院编修、充平燕军师程济,晋爵太傅、前监察御史叶应贤,原名希贤,晋爵太保、前吴王府教授杨应能。

  叶、杨二公,从帝微行十年,同时病卒,葬在滇中之浪穹山,帝手笔题曰“两忠之墓”。嗣后随驾,止济一人。

  太师吴学诚,原官侍讲。

  太傅赵天泰,原官编修。

  太保梁田玉,原官秋曹。

  少傅郭节,

  少保宋和,

  大冢宰程亨,原官检讨。

  大司徒刘仲,

  大司寇何洲。

  以上旧巨八人,或入蜀,或之楚,或游吴、越,或适滇、黔,各去寻访行在。

  少师李希颜。原官赞善。

  先因老病致仕,仍遁居于夹谷。

  少师王琎。原官宁波郡守。

  祝发为僧,去游五岳。曰:“帝尚披缁,何况臣子。”少监王钺从之去。太监周恕先数日已卒。

  太保金焦,原官刑部侍郎。

  大司寇冯DM,原官刑部司务。

  大司徒梁良玉,原官中书。

  大司空黄直,

  都宪御史王资,

  晋衔大司空灵台正王之臣。原官钦天监正。

  以上旧臣六人先后去世。均有谥号。

  方外宗伯兼迎銮钱芹。曾从苏州府太守姚善起兵勤王,为行军祭酒。

  访求行在,卒,葬于荆门山中,有谥。

  大宗伯周辕,系殉节衡府纪善、谥文节公讳是修之子。

  大司马胡传福,系殉国大理少卿、谥忠端公讳闰之子。

  薇省左学士黄贵池,系列难博、谥忠慎公讳彦清之犹子。

  都宪御史张彤,系勤王殉难乐平县尹、谥忠成公讳彦方之子。

  少司农陈鹤山,系殉国户部尚书、谥忠贞公讳迪之子。

  大司空曾公望,系殉国监察御史、谥忠靖公讳凤韶之长子。

  少司寇茅添生,系殉国副都御史、谥忠敏公讳大方之长孙。

  黄门尚书周文献,系勤王殉难松江郡丞、谥忠僖公讳继瑜之子。

  黄门侍郎侯玘。系殉国刑部尚书、谥忠简公讳泰之孙。

  以上九人,各怀印绶归里,以诗礼传家,训试子孙,永不出仕,忠孝闻于奕世。

  薇省大学士方纶,系殉国文渊阁博士、谥忠肃公讳孝孺之子。

  少宗伯卢敏政,系殉难太常少卿、谥忠安公讳原质之弟。

  少司空郑珩,系殉难监察御史、谥忠穆公讳度之子。

  豫州巡察道余学夔。系洪武年间进士。

  学夔本云间人,为正学弟子。刑部尚书魏泽曾以方氏遗孤托之鞠育。而卢、郑王皆以方党灭族,无家可归,遂相约学夔同之云间,隐于九峰山。

  侍读学士刘藜,系殉国大理丞、谥忠节公讳端之子。

  侍讲学士王作霖。系殉国刑部郎中、谥忠恪公讳高之子。

  以上二人,遣发妻子居淮海之滨,易黄冠,遍游天下名山,后结茅匡庐以终。

  少冢宰卓孝,系殉国户部侍郎、谥忠清公讳敬之子。

  少司马巨如椽,系殉国监察御史、谥忠献公讳敬之子。

  加卿衔左都谏魏衮,系殉国监察御史、谥忠悫公讳冕之子。

  加卿衔右都谏邹希轲。系殉国大理丞、谥忠勤公讳瑾之子。

  诸公各有令嗣,早卜居于荆、襄之间,遂去隐于渔,如沧浪渔父云。

  讨燕元帅、大司马刘璟,系太祖军师诚意伯讳基之子。公只身在阙。还至青田,与家人诀别曰:“我先人开国,后人不能复国,岂可生于篡逆之世!”瓣发自经死。

  晋少师、大司马、参赞军国重事,充迎銮亚卿、副军师高咸宁,原济南儒生,为铁兵部之参军。

  济南尹高不危,咸宁之弟。

  青州监军道高宣。咸宁之兄。

  少师初闻帝师升天,又闻吕军师遁迹,慷慨悲歌,命酒痛饮,至半夜,端坐而逝。其昆弟隐居于华不注山,终身不入城市。

  大司马、开府豫州铁鼎。原名康安,系殉国兵部尚书、谥忠武公讳铉之子。

  公有二子,谕之曰:“我初志原从先人同死社稷,今幸宗祧不斩,当亟待严慈于地下。汝等宜卜居于华不注山,与高氏为邻。”遂绝食而卒。

  少司马、都宪御史、开府淮西景里,系殉国左佥都御史、谥忠威公讳清之子。

  佥宪御史、开府徐州练霜飞。系殉国副都御史、谥忠定公字子宁之子。

  二开府各遣发公子居于滁州山中,自与夫人泛舟于五湖,逍遥世外,如范少伯云。

  少司马、都宪御史、开府上谷司韬。系殉国佥都御史、谥忠毅公讳中之子。

  先得仝然手书云:“在开封时,司公曾托梦,言某术数当为西洋开法之祖。今时会已届,浮海去矣。”居数日,帝师升天,公即命子卜居于莱郡,与仝氏相依,亦浮海而去,相传为水仙云。

  少司马、开府青州高崧。系殉国监察御史、谥忠介公讳翔之子。

  公已有子而丧耦,仍戴黄冠入嵩山。后游于终南,不知所终。

  佥宪御史、开府荆门姚襄。系勤王殉难苏州府太守、谥忠桓公讳善之子。襄乳名保儿。

  忠桓公率同郡人钱芹、俞贞木、王宾等起兵勤王,时三人之子咸在开府署中,遂同归吴中,隐于西山,当时称为勤王世家。

  黄门左尚书史彬,原官宾辅。

  黄门右尚书郑洽,原官待诏。

  以上旧臣二人,奉帝命为江、浙间东道主。帝曾三过史彬之家,为人侦知首告,至拖累死。洽谒帝后还家,以劳疾卒。

  大司成杨礼立,系勤王殉国袁州府太守、谥忠康公讳任之子。

  农曹正郎兼督运军饷使杨福。系殉节给事中、谥烈愍公黄讳钺之友。

  福本常熟人,礼立重其义,与之同行,隐于虞山,为灌园叟。人称为山中二杨,胜于朝内三杨。

  特简将才、充讨燕监军使谭符。系殉国兵部郎中、谥忠愍公讳翼之子。

  谭监军欲作留侯一椎故事,雕儿、蛮儿皆从之入燕,闻燕王薨而各散。监军去,隐于长兴山中。

  京营前军大将军瞿雕儿。系都督赠威武侯讳能之子。

  雕儿归于卸石寨,与董、宾二将军结小村以居,射猎为乐,人称曰“三忠杰”。

  京营左军大将军周蛮儿,系殉国佥都御史、谥忠憙公讳璿之子。

  羽林左冠军先锋使金山保,系殉国户部侍郎、谥忠襄公郭讳任之子。

  羽林右冠军先锋使咬祝系殉国监察御史、谥忠惠公谢讳升之子。

  以上三将军同隐于浙之西湖。春秋花月,逍遥于两竺六桥之间,曰:“死后神魂,可依岳、韩二忠武云。”

  镇守黄河大将军暴如雷。系殉国刑部尚书、谥忠直公讳昭之子。

  原籍山西,从孟津渡黄河,至中流,语其子曰:“我既不能尽孝于父,又不能尽忠于君。汝其归里,善继先人之志,训诫子孙,永勿仕进于篡逆之世!”遂跃入河中。

  荆门监军道董春秋。系殉国监察御史、谥忠哀公讳镛之子。

  闻吕军师入蜀,遂别其妻孥,前去追访。不得,遂修道于青山城,亦仙去。

  淮南巡察道胡复。系殉难兵部侍郎、谥靖节公讳子昭之子。

  入蜀寻访叔父子义,不获。返,得遇叔父之子胡缜,遂同归故里,复亦更名为绍,隐于耕。

  黄门侍郎陈囦,系勤王列国徵州府太守、谥忠懿公讳彦回之弟。

  仪曹正郎、神乐使王昪,原南都神乐观道士。

  督理军储兼佥宪御史周缙,原官永清县典史。

  荆南督饷道胡先,原官沛县县丞。

  开封府太守金兰。原候选典史。

  周、胡、金三人本浙之会稽籍。侍郎与仪曹心爱剡中山水,相率去,隐于山村,结为五老社,啸傲花月,均以寿终。

  值殿左将军张伦,原官燕山守备。

  值殿右将军倪谅,原官燕山百户。

  驻守德州偏将军葛进。原德州卫千总。

  三人避迹五狼岛,结村而居,为老农老圃,人谓之“三义村”。

  建文二十六年秋七月辛卯,月君升天时,燕太子正早朝,文武百官同登五凤楼,看望得分明,皆诧为异事。太子顾谓诸臣道:“却原来是位天仙,怎么说做妖寇?怪不得建文旧臣悉行归附。当日冲虚真人说,是为生民劫数降下来的,诚然不错。”

  诸臣顿首,咸称“天下太平,殿下洪福”。随谕阁臣速缮奏疏,请旨处分济南事宜。疏未发,忽接密诏:驾已崩于榆木川,直待灵车进了居庸关,然后发丧。太子即日登基,是为仁宗皇帝,建号洪熙元年,大赦天下,并颁恩诏。凡建文时忠臣义士已经诰赠爵谥者,悉循当日恤典。如有遗漏未追赠者,查确奏请,并子孙咸得荫职。其靖难时阵亡将士,毋分南北,一体褒恤。

  原有世职者,仍准承袭。至忠臣之妻女殉难者,悉加追封。敕郡县所司:凡忠臣烈女,皆得建坊立祠,以表其节。兹纪其烈女载诸史册可据者:兵部尚书铁铉妻杨夫人并二女,母薛太夫人。

  文渊阁学士方孝孺妻郑夫人并二女。

  礼部侍郎黄观妻翁夫人并二女。

  监察御史谢昪妻韩夫人并四女。

  大理寺丞胡闰妻王夫人并一女。

  刑部尚书侯泰妻曾夫人。

  工部侍郎张安国妻贾夫人。

  副都御史茅大方妻张夫人。

  佥都御史周璿妻王夫人。

  监察御史曾凤韶妻李夫人。

  左拾遗戴德彝嫂项夫人。

  监察御史林英妻宋夫人。

  兵部郎中谭翼妻邹夫人。

  浙江臬司王良妻某夫人。

  徵州府太守陈彦回妻屠夫人。

  镇抚牛景先妻某夫人。

  户部侍郎郭任三女。

  监察御史董镛一女。

  萧县令郑恕二女。

  青州府教授刘固母袁太夫人。

  燕山卫卒储福妻范氏,母某氏。

  国师道衍孀姊姚氏。

  以上忠臣妻女,凡随夫与父殉节者,妻封义烈,女封孝烈。

  若因夫与父被难者,妻封安烈,女封哀烈。其发在教坊自尽者,妻封清烈,女封贞烈。忠臣之母封宜烈。唯德彝之嫂封超烈。

  道衍之姊、储福之妻,均封超节。自此四海人民心悦诚服。时建文帝行在楚中,闻之,曰:“此子可谓干父之蛊也。但要天下太平,如朕临轩,夫复何虑。”于是得逍遥于山水。

  又十六载,为英宗正统五年,朝中已历四世,帝年六十有四,问济曰:“我欲归于祖陵可否?”济卜之吉,遂出滇南,至藩司堂上,南面盘膝而坐,曰:“我建文皇帝也。”巡方御史飞章奏闻,有旨送归燕京。时从亡者皆去世,唯济一人侍从,而朝内旧臣亦无一存,都不识认。止一宦官吴亮,为帝旧侍,令辨真伪。帝见亮即呼曰:“汝吴亮也,老至于此!”亮对“不是”。帝曰:“朕于某年食子鹅,弃片肉于地,令汝作狗餂之,犹如昨日,难道就忘了么?”亮遂涕泣伏地。帝左趾有黑痣,亮以手摩视之,乃持亮踵大恸,不能仰视。退而自经。英宗闻吴亮死,知亮是真,迎入大内,以儿孙礼拜见,称为“太上老佛”。济叹曰:“今日得终臣职。”遂入徽之黄山,隐于天子都。

  后帝寿至八十九而崩,卜葬于西城外黑龙潭北,碑题曰“天下大师之墓”。岭南屈大均曾谒帝陵墓,有诗曰:让帝飘零海峤东,龙归犹识未央宫。

  风雷岂敢疑姬旦,禾黍何当怨狡童。

  父老争迎灵鹫锡,山河如弃鼎湖弓。

  伤心陵墓无封树,秋草离离白圳中。

  帝之长子名文。诸臣在宫中泣别时,有兵部侍郎廖平请于帝,匿文火奎以去,后为奸人讦首。而廖侍郎则先已寄托于黎平土司曾长官家,变姓曾氏矣,以此搜查无获。仅抄没廖平之家,流徙蜀中。及文火奎既长,平以少妹妻之。而后访求帝迹,相遇于浙之桐庐。既复命,乃自荆及帝还京,文火奎仍复朱娃。越二百五十年,烈皇帝殉社稷,皇家子孙殄灭无遗,唯文火奎一脉,超然物表。至今云多繁衍。盖天所以厚让帝之福云。